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鬍鬚,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娑,李平的手心,總比常人的熱一點。
也許真的應該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邊,等到雙方都膩了才給她一筆款子,讓她開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黃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個不安份的艷婦,多一個傳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遲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養育孩子,有一個幸福的、純屬她的家庭,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實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會叫你一個人去異鄉。」
李平揚起一條眉毛。
夏彭年又已經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呵朱小姐;李平寬了心。
「她是一個可靠的人,公私雙方面都可以幫到你,分公司她佔二十個巴仙,自然會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覺似在吩咐身後事,恍如托孤,心中無限淒涼。
「你這一去,我要你忘記在本市發生過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乾乾淨淨,我不准你提起一隻字,有誰故意要觸你霉頭,在你跟前說起一絲一縷前塵往事,我要你告訴他,你忘了,你什麼都不記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午夜夢徊,你愛怎麼回味就怎麼和味,但人前人後,我要你裝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你可以的,我們都可以,人都是這般活下來的。」
李平伏在他胸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獨立移民,時髦的都會女性,手上連一張護照都沒有,未免遜色。」
李平面孔朝下,聲音難免哽咽,她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我到哪裡去。」
「我沒有同你說過?加拿大多倫多,你會喜歡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嚨。
「我替你在市區置了公寓,隔壁一個單位已經租予朱明智,還有,你隨時可以回來,這間屋子,永遠屬於你。」
他長歎一聲,父債子還,他們兩家的糾纏,到此為止盡數化解,何嘗不是美事。
「你對我太好了。」
李平真可愛,她永遠可以在最黑暗的情況中看到光明的一面,慶幸她得到的,從不為溜走的悲傷。
「我把要說的都說盡了。」他的聲音嗚咽。
第二天,夏彭年與李平又重新開始做人,若無其事,雙雙回到公司上班。
過兩天,朱明智那組人也回來了。
夏彭年私下與她詳談。
講完公事,便說私事。
夏彭年問:「有沒有見到簡明小姐?」
「你指馬嘉烈吧。」
嗯,已經是熟朋友了。
夏彭年笑,「把女兒中伊利沙伯或馬嘉烈,可見是希望她有點作為的。」
朱明智笑,「將來生女兒,切記叫她們菲菲或蒂蒂。」
「說說馬嘉烈簡明。」
「她也叫我說說夏彭年。」
「你怎麼說?」
「我敢說什麼?」朱明智笑。
夏彭年沉默。
「馬嘉烈簡明曾經含蓄地提及,她聞說夏彭年有一個來自中國的情婦。」
夏彭年笑,「這對於我們將來合作頗有影響,你如何回答?」
朱明智訝異的說:「根本沒有這種事,統共是謠言,完全是中傷。」
「她可相信?」
朱明智說:「她有什麼理由不相信,隨便派個人來調查一下就明白了。」
「她可漂亮?」
「簡明三姐妹都勝在氣質,當然,同一般人眼中那種大耳環大花衫的亮麗是有點距離的,但你不會失望。」
朱明智把話說得再白沒有了。
「約有多大年紀?」
「年紀不輕了,保養得非常好。」
「沒有五十歲吧。」
「但不比你小,彭。」
「我的天。」
「別緊張,如今四十出頭的女性完全看不出來。」
「四十!」
「彭,你自己也中年人。」
「但是女人——」
「思想封建,」朱明智不悅之情形於色,她很少在老闆面前原形畢露。
「我們剛接受女性三十並非茶渣。」
「這種年齡正是一個最成熟的年華。」
「我猜你是對的,她不過是我將來的生意夥伴,管它呢,只要她頭腦精明,作風果斷。」
朱明智啼笑皆非。
「明智,」夏彭年歎口氣,「你準備打理行裝吧,我把李平交給你了。」
朱明智說:「彭,你會喜歡馬嘉烈的。」
「是嗎。」
「你的命好,生命中的女性都可靠,而且愛你。」
「明智,」他又俏皮的笑起來,「物以類聚。」
朱明智只得搖頭笑。
「你可以出去了。」夏彭年說。
「多謝你提拔,夏先生。」
「在敝公司十二年,明智,這是你應得的。」
「我們離開之後,你可要獲得詳細報告?」
「不。」
夏彭年走到窗前,背著朱明智,過一會兒,唏噓的說:「不過如果李平結婚的話,通知我一聲。」
朱明智沒有回答,她離開夏彭年的房間。
對於這次遠行,朱明智比李平興奮,幾乎每天中午吃飯,她都樂意撥十分鐘出來談這件事。
李平知道成熟的朱小姐極少為某人某事笑或哭,不想剝奪她的樂趣,只是微笑聆聽。
「從來沒有人為我鋪過路,李平,這是頭一趟。」
李平由衷地說;「我真的佩服你。」
「這次我們不帶寄倉行李,乘頭等,一抵步直出海關,不消十分鐘,否則排在那種不諳英語一家十口拖大帶小的移民身後,一輪四小時,豈非要老命。」
李平笑說:「我當然聽你的。」
朱明智握住李平的手,「我們就像姐妹一樣。」
李平馬上感動了,她渴望有個姐姐不知有多久,可憐李和與她雖然同胞而生,兩人卻從未見過面,她說:「請你多多照應我。」
「你太謙和了,李平。」
開頭李平不知道卓敏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李平,你要移民?」
「是的。」
「已經驗過身體了?」
李平猛地想起,當日往醫務所,由司機送去,此人難保不與同事說起,傳到王父耳中,再轉告媳婦。
夏彭年當然是對的,住在原地,根本無法開始新生活。
李平答:「入境證過一兩個月就出來。」
「夏先生與你同去嗎?」
李平微笑,「你沒聽說?我們分了手。」
卓敏沉默一會兒才說:「李平,你走之前,總要抽空讓我倆替你餞行。」
「何用抽空,你別以為我真的很忙,我有的是時間,隨時都可以見賢伉儷。「
結婚以後,名正言順,卓敏的聲音不但恢復從前的神采,。更添兩分自信,「你愛去什麼地方?」
李平想了想,「卓敏,記得那間飲冰室嗎?」
「我知道你指哪一家,李平,已經拆掉了。」
「噫!」
卓敏笑,「怎麼,想念它?」
「我剛剛才弄明白,原來西冷紅茶即系錫蘭紅茶。」
卓敏大笑。
李平很寬慰,心情開朗對孕婦太過重要。
「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喝咖啡。」
「好的,我來請客。」李平說了地方。
「當然,那還用說,否則一吃把我們半個月的收入吃掉,怎麼吃得消。」
卓敏的俏皮活潑又回來了,可見生活十分過得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點半。」
「一言為定。」
到這個時候,李平才忽然實實在在感覺到,她真個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這樣青的山,這樣藍的海,原來都不過是她的踏腳石,經過坎坷的童年及少年時期,不知從此能否踏上康莊大道。
當年在小小飲冰室中一切盼望,如今都已達到,夫復何求。
但是為什麼,當她聽到卓敏講到「我們」,心中卻有一絲羨慕,半分彷徨,些微失落?
「李平。」夏彭年推門進來。
他有這個壞習慣,進下屬的房間從來不敲門,好像熟不拘禮,其實非常霸道。
「在做什麼?」
「冥想。」
「那只琴你記得手提。」
「我不會把它帶走。」
夏彭年一怔,「什麼,那你到了那邊,玩什麼樂器?」
「從頭開始。」
「哦,願聞其詳。」
李平賭氣的說:「我改習色士風。」
夏彭年呆了三秒鐘,隨即轟然大笑,「李平,女人玩色士風,只怕不甚雅觀。」
李平沒有動氣,她溫柔地笑瞇瞇說:「將來不知道誰嫁給你,受你這套大男人脾氣。」
夏彭年即時收斂笑臉,喉嚨乾涸。
李平還不放過他,笑道:「但願她與你旗鼓相當,給你段歡樂時光。」
「別詛咒我,李平。」
他輕輕過去摟住她的纖腰。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沒有顧忌。
「除非你答應我——」
「要我的人頭當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經聽過這句話多次,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講:沒有人愛我,會比你愛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澀,「李平,你肯定,你的確這麼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鬆開她,走到沙發坐上。
「彭年,與我一起去看那座歎息橋,我不願意與別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地在上。」
「謝謝你彭年。」
最後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準時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