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敏拍拍她手背,「以今日的標準來說,你已算是長情,不用內疚,羨明所不明白的是,即使你離開夏氏,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李平。」
李平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問卓敏:「以前的李平,是什麼樣子的?」
「問你自己呀。」
「我已忘記。」
「總有點記憶吧。」
李平呆呆的微笑,「我只記得燠熱的儲物室,臉上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是被人踩過的腳印。」
「李平,不要記仇。」
「故此我說我忘了。」
「來,喝咖啡。」
新鮮蒸餾的,還有,這青瓜三文治極之清香。
但是,卓敏已不認識眼前的李平。
華廈、錦衣、美食,李平經過簇新名貴的包裝,脫胎換骨,容光煥發,整個人像是一塊閃爍的寶石,同以前那個稍具姿色的黃毛丫頭,不能比擬。
偏偏她還念舊,在故友面前,異常謙卑委屈,使卓敏更加難做,誰於李平有什麼恩什麼義,她毋須耿耿於懷像是欠了誰。
「羨明已經辭職。」
李平抬起頭。
「他打算租計程車開,收入差不多。」
李平的目光轉向窗外。
「當然要辛苦一點,不過是自由身。」
黃昏,卓敏才告辭。
天入暮,夏彭年來到的時候,李平抱著琴坐在圖畫室發呆。
他沒有提到司機小王離職的事。
怎麼會呢,滿屋的服務人員,來一個去一個,都不是重要的事。
他只跟李平說:「下星期,我們到巴黎去。」
夏彭年要過去辦一點事,他問過自己,放不放得下李平,那答案是明顯的,他訂了兩張飛機票。
這是李平第一次出門,坐在頭等艙裡,享受貴賓待遇,陪著夏彭年說笑、玩牌、讀小說給他聽,使他覺得十多小時旅程過得特別快。
到了彼處,自有車子來接,駛往市中心自置公寓。
夏彭年忙著用電話與各路君子聯絡,李平走到客廳,推開木格百葉窗,看到風景,當場呆住。
遠處是那著名的鐵塔,他們住在四樓,一路上都是矮矮平房,密麻排過去,襯著中午的煙霞,李平覺得這一角落的巴黎再像上海沒有,都是平地,都夾著一條河。
鴿子拍打著翅膀在她頭頂打轉,停睛可以看到它們飛遠,直至變為一個小白點。
夏彭年在她身後問;「喜歡嗎?」
李平猛點頭。
女傭放假歇暑,夏彭年要搬往酒店,李平堅持不允,她愛上這層六十多年歷史的公寓,趁夏彭年辦公去,乘地下鐵路摸到市場買到食物及鮮花,興致勃勃做起家務來。
不到一個星期,已在花都的右岸摸得頭頭是道,她不會說法語,但這裡一個字,那裡一個字,美貌是國際語言,路路皆通。
李平喜歡在街上閒逛,很快,她學會字圓腔正地問途人:「借問聲,小姐/先生,請問附近有無郵局?」她每天寄一張名片給母親。
手癢的時候,她找到琴店,隨便借用一隻,即興演奏一曲,其樂無窮。
夏彭年見她這樣懂得消遣及享受,心懷大寬,多年前,他攜伴來開會,那女郎苦苦抱怨,只懂得逛時裝店瘋狂購物,害得他戒掉邀女共游的習慣,沒想到李平卻不是包袱。
一日夏彭年回到寓所,發覺女傭已經回來。
他問:「小姐呢?」
李平出去買水果。
一等兩個小時,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總記得比他早回來準備晚餐。
夏彭年剛開始擔心,大門打開,李平鳥倦知返。
她雙頰緋紅,眼睛發亮,興奮莫名,嚷道:「彭年,有那般好去處,你竟不告訴我。」
夏彭年心知肚明,笑道:「你找到羅浮宮了。」「彭年,讓我們再多留三天,我要逛完它才走。」
李平不知道羅浮宮是一個永遠走不完的博物館。
她買了好幾箱的時裝才離開巴黎。
開頭夏彭年不明白,甚有藝術天份與造詣的李平怎麼在挑衣服的時候欠缺水準,現在他瞭解,這完全是心理上的障礙。
幸虧沒有人穿顏色比她更好看,這一年諸名牌流行的是裙邊泡泡小花裙,叫優雅的時裝買手及女士們吃驚,但李平問心無愧地照單全收——那麼貴的衣服,低調如何划得來。
再次踏上飛機,她同夏彭年說:「公寓反正空置,我真想留下來。」
夏彭年詫異,「寧做異鄉人?」
是的,在巴黎,沒有功課,沒有身份,沒有權利,沒有義務,沒有王羨明,也沒有夏彭年,可惜也無以為生。
李平低下了頭。
她沒想到,錦衣美食的時候,也會有生活壓力。
夏彭年以為她留戀歐洲的風光,笑道:「看到花都已經這麼歡喜。」
「還有更美的城市嗎?」李平大奇。
「自然有。」
「我不相信。」
「下次我同你去。」
「是哪裡?」李平好奇。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威尼斯的地方?」
「啊,水鄉威尼斯。」
「威尼斯有種沒落貴族金碧輝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只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將明將滅的靈魂,十分動人。」
這麼樣的形容,李平卻聽懂了,怔怔地在心中回味。
就因為她不是在西式商業社會長大,所以心特別靜,感覺特別靈,才會仔細咀嚼夏彭年的夢囈。
「下次一有空,我們就去。」
「有無名勝?」
「有。」
「預先說給我聽。」
「講出來就不稀奇了。」
李平笑,「求求你透露一二。」
夏彭年那裡經得起她這樣子軟言相求,怔怔的看著李平,過半晌才說:「在威尼斯,有一條橋。」
李平聽到這裡,嗤一聲笑出來,「塞納河上起碼有十來條橋:新橋,亞歷山大三世橋——
「不,這條橋,有個特別的名字。」
「叫什麼?」
「叫歎息橋。」
「什麼?」
「如何,」夏彭年笑,「與眾不同吧。」
李平深覺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十分神往,「沒想到一條橋可以歎息為名,只知道以形為題的有九曲橋、玉帶橋、七孔橋。」
夏彭年但笑不語。
過一會兒,李平瞌睡,握著他的手,盹著了。
沒有化妝,清純的面孔看上去彷彿只有十多歲。經過數月相處,夏彭年在心中衡量一下,當初李平吸引他的是標緻出眾的外型,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覺得她瞭解他。
說得滑稽一點,那麼多異性朋友中,只有李平能夠排除重重障礙假面掩飾,觸摸到他的內心世界。
從前,也試過打開心扉迎接異性,她們也以破釜沉舟之心嘗試過接觸,都慘告失敗。
所以夏彭年遲遲不肯結婚,他心有不忿,自問是個易相處簡單的男人,偏偏全世界的女人都把他當一隻性格複雜需索奇特的怪獸,出盡百寶設陷阱來捕捉他。
都沒想到他有肉身,這些年來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弄得又驚又怕遍體鱗傷,幾乎以為自己有什麼毛病。
幸虧碰到李平。
她有罕見的天份,溫柔地天真地自然安撫他寂寞的心。
夏彭年冷笑自嘲:沒想到吧,真詼諧,城內著名花花公子竟有一顆寂寞的心。
他父親自從去年動過手術,已呈半退休狀態,事業的擔子幾乎全落在他肩膀上,只有李平是他可安歇的水邊,他能夠與她躺臥在青草地上。
一次李平問:「你是不是很有錢?」
夏彭年老老實實的回答:「還要努力工作,怎麼可以算有錢。」
李平駭笑,「怎麼樣才能算富有。」
他想一想,答不上來,「也許到擁有私人飛機與島嶼的時候。」
李平忽然更正他,「不不不,也許是當你覺得足夠的時候。」
要留住這位可愛的人兒,唯一的途徑是同她結婚。
一紙婚書能夠永久綁住她嗎,她需要時間想清楚,他也是。
每次度假,他都想躲到廬昂或亞維濃舒舒服服地消失,永遠不再出現,但每次假期完畢,他又乖乖回到夏氏企業指揮如意。
怪誰呢,誰會為他退出江湖而前哭失聲?怪只怪夏彭年本人愛名貪利。
他執起李平的手,輕輕吻一下。
她右手無名指上套著他新送給她的鴿子血紅寶石,正沉著艷麗地暗暗閃光。
她才是他的瑰寶。
回到家,李平接到母親的信,她進醫院已經有好幾天。
夏彭年很關注這件事,「把她接出來吧。」
李平悲哀的抬起頭。』
母親一直神經衰弱,遇事情緒會波動得很厲害,有點歇斯底里。
來到李平身邊,看見她過著這種不勞而獲,名不正言不順的生活,斷然不會好過,只怕加深刺激。
「不,」李平回絕。
「那麼我同你進去看她。」
「不。」
夏彭年俯身看著李平笑。
李平覺得不好意思,對著夏彭年,她自然而然會生出無理取鬧的意圖。
「悶是不是?」
李平不出聲。
「我替你在公司裡安插了一個位置,下個月可以來上班。」
「我?」
「是的,你。」
夏彭年永遠有出人意表的安排。
「他們會笑我的。」
「誰說的,只有鄉下人才笑人,我公司裡面全是管理科學的頂尖人才,誰也沒有餘暇做無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