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小孩子般高興。
李平卻惻然不語。
「過去的全過去了。」夏彭年勸她。
李平沒有回答。
「那美麗的小女孩,是你姐姐?」
「是,天才不上提琴手李和,十三歲就成名。」
夏彭年知道不該問,還是問了,「發生了什麼事?」
李平再也不想忍住不說,她怕憋傷,「她自六層樓高跌下摔死。」
夏彭年像是遭受當頭棒喝,頭皮發麻,雙腿釘在路上,不能動彈。
那與他有數面之緣的美麗小女孩。
去陳宅之前,母親總是千叮萬囑,教他畢恭畢敬,陳宅的陳設猶如電影中佈景,彈琴的小女孩如圖書中的安琪兒……
夏彭年說:「李平,我真難過。」
李平吁出一口氣,「算了,你說的,」她掉過頭來安慰他,「已經過去了。」
夏彭年不出聲。
騙誰呢,這種事,永遠不會過去。
他們坐上車子,夏彭年說:「由我來駕駛」
但是他發不動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舊車,中看不中用。」
他下車,「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去喚人。」
李平點點頭,夏府自有司機,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對了人,什麼事,到了夏彭年手上,即時擺平,不用擔憂,不勞操心。
李平需要這種舒泰的感覺,她站在樹蔭下,深深喚著花香。
她知道這是杷子,移植到異鄉,一樣芬芳。
剛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後問:「小姐,是這部車子?讓我看看。」
語氣彬彬有禮,完全是下人應有的態度,聽在李平耳中,卻如晴空起了一個霹靂,她霍地轉過身子,面對那個人。
是王羨明!
羨明也在同一時間看清楚了李平,這一驚非同小可,適才東家吩咐他出來檢查一輛拋錨的車,著他額外留神,他本來正沒精打采地看電視歌唱節目,心中嘀咕不知誰又叫夏家少爺神魂顛倒。
來到花園,只見少女苗條的身型,打個照臉,伊人卻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平。
王羨明即時明白夢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當然是夏少爺的新歡。
剎時間一口濁氣上湧,王羨明漲紅面孔脖子,握緊拳頭,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動。
李平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沒想過王羨明竟然一直替夏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這個場面令她擔心過多次,一旦發生,李平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
她坦然無懼的看著王羨明,待他發落。
倘若她狡辯、掩飾、逃避,羨明會更生氣,但李平鎮定的神色影響羨明,他緩緩放下拳頭。
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淒酸,一直憋著的眼淚奪眶而出,沙啞著聲音,問出那已經問過一萬次一億次的問題:「為什麼?」
李平回答他,答案也已練無數次,清脆玲瓏地鑽進王羨明的耳朵:「對不起,我只想生活得好一點。」
就在此時,夏彭年過來了,「小王,怎麼樣,是什麼毛病?」
李平的一顆心像是要躍出胸膛,她所恐懼的一刻終於來臨,憑王羨明的性子,一定會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著走。
也好,只要能夠消掉他心中怨氣,也算報答了他,以後無拖無欠。
誰知王羨明伸手在臉上揩一揩,回說:「不中用,我去把大車開出來送你們。」竟頭也不回往車房走去,像沒事人一樣。
李平怔住,沒想到他有這樣的涵養,可見他是真喜歡她,即使她負他,他再怨忽,也不忍破壞她。
李平於是夜經歷太多事故,說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滯。
夏彭年注意到,過去握住她的手,李平卻輕輕掙脫。
王羨明駛出大車,李平一眼就認到是往日他載她去兜風那一輛,恐怕夏彭年做夢也沒想到,她早已坐過夏家的豪華
「上車來,」夏彭年喚她。
一路上王羨明像是把自身抽離了,駕車的只不過司機小王,後廂坐著少爺及其常換的女伴,一切與他無關,他只是履行職守。
王羨明不是擅於言詞的人,他不懂得傳神詳盡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覺得做一個死人,也比做此時此刻的王羨明要好過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長了十倍百倍,車子終於停
夏彭年吩咐小王「我一會兒下來。」
王羨明沉默不語,經驗告訴他,這一會兒可長可短,有好幾次他在樓下等得瞌睡,才接到電話,差他回去。
王羨明心如刀割,點點頭,下車替他們開車門。
他認得這層山頂住宅,也是夏氏的產業,李平住這裡,可見她身份是什麼,她跟夏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來,並非一般約會。
他回到車上去等。
伏在駕駛盤上,王羨明問:為什麼不發作,為什麼那時才發覺,一個人如果心已死,就不屑爭氣。
王羨明像是看見自己把利刀交到李平的手,李平無奈悲哀地緩緩將刀刺進他的胸口,剜出他可憐的心,可恨李平並沒有賺得什麼,她要他的心無用。
這次,王羨明並沒有等很久,夏彭年過了十分鐘就出來了。
是李平叫他走的。
夏彭年滿以為是慘痛的回憶傷害了她,於是讓她早一點睡。
李平躺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臥室雖然豪華,床鋪也十分舒適,但無數清晨,一覺醒來,李平都有種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感覺,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麼地方,永遠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沒有永久地址,隨時隨地,都可以自動或被動地離開暫時的居所。
剛有點安定,經過昨夜的事,她又猶疑起來。
內疚羞愧一整夜,李平憔悴不少。
貓兒以美妙的姿勢跳到她懷中,她輕輕問它:「關於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諒,明不明白?」
李平當然沒有得到答案。
貓兒伸一個懶腰,在絲質被單上繼續它的好夢。這個時候,李平知道,她永遠比不上這隻貓。
下午,有英語會話課,李平已經把普通應對掌握得十分好。
她用英語同老師訴苦:「有時候我沮喪得想死。」
「為什麼,」梁大太問:「是因為生活不如意?」
「不,是因為我本性壞。」
梁太太笑,「很少真正的壞人肯承認自己壞。」
「是嗎?」李平怔住。
「壞得到家的人,一定指責別人壞。」
「可是我深深知道自己壞。」
梁太太搖搖頭,「我不相信。」
李平苦笑。
「你商科進度如何?」
「會計與統計皆無問題。」
「管理科的作文有沒有困難?」
「抄參考書罷了,我都不用起草稿。」
「我從無懷疑過你的能力。」梁太太誇獎她。
李平掩住臉,「很多時候,我都希望我沒有出生過。」
老師詫異,她美麗的學生受過什麼打擊?這樣的低潮是罕見的。
不過那麼年輕,那麼受寵,煩惱一下子就成過去,不必替她擔心。
李平用手撐著頭,捱完兩個半小時的課程,一個人站在露台上奏小提琴。
在這一帶,鄰居都已知道每天下午那新搬來漂亮苗條的女郎習慣在下午奏半小時的琴。
好幾位放暑假的年輕人會得出來靠在欄杆上欣賞,樂章裡澎湃的感性使他們震盪。
稍後,李平接了一個電話,她原來不想聽,但女傭說,對方姓高,叫卓敏。
李平立刻搶到房內取過聽筒,生怕卓敏不耐煩掛斷。
「卓敏,我是李平。」
卓敏在那頭說:「你還記得我。」
這話挑戰的意味很重,但李平絲毫不想交架,她苦苦的說:「卓敏,出來喝杯咖啡。」
卓敏冷笑道:「檀島咖啡,西冷紅茶。」
李平沉默。
「說真的,」卓敏歎口氣,「你何必對我這麼客氣,聽我的冷嘲熱諷,現在你根本不用理睬我這個階級的人了。」
「卓敏,我以為我們是患難之交。」
「可是李平,你那困難時期已經過去。」
李平不知道哪一句話又會得罪卓敏,故此又靜下來。
卓敏說:「你此刻明白了吧,與其辛苦遷就,不如換過一批朋友。」
「卓敏。」
「今早我見到羨明。」
李平不敢出聲。
「李平,我十分佩服你們兩位,原本雙方都可以做得很絕很醜,但是沒有,可見你倆互相尊重。」
「你們……一直有來往?」
「是的,我永遠是他的好兄弟。」
「他還說什麼?」
「他說他心死了,但又托我告訴你,他不相信你會跟夏彭年一輩子。」
「我相信也不會。」
「唉,我們找個地方喝咖啡吧。」
「要不要來我這裡,我接你。」
李平滿以為卓敏會懷著敵意前來,但她低估了老友。
卓敏進得門來,打量過環境,問道:「你一直住在這裡?」
李平點頭。
卓敏說:「誰會怪你呢。」
李平不怕她罵,只怕她同情與瞭解,鼻子一酸,別轉面孔。」
「夏先生好像對你很好。」
李平想了一想,「我亦待他不錯。」
「都是雙方面的,這年頭,誰是傻瓜,所以我一直勸羨明看開點。」
李平伸手過去握住卓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