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呼吸有困難,耳畔還聽到舊風扇轉動軋軋軋,像是卡住了。
王羨明瞪大雙眼,額角青筋暴綻,咬牙切齒,要扼死李平。
她的靈魂在那一頭出竅,悠悠然在空中飄蕩一會兒,落主這一廂的軀殼中。
李平自床上躍起。
她置身一間雪白的臥室中,這是另一個美夢,抑或是噩夢,已無法劃清界限。
那只精靈的貓壓在胸前,李平將它輕輕推開。
室內有適度的空氣調節,舒適溫和寧靜,且莫論她留在這裡,身份地位之高低與一隻貓有什麼不同,李平做過亂世的人,她不會去追究底細。
她下床,走到臥室,看著那只寬大配有按摩噴嘴以及金水龍頭的浴缸。
李平知道她永永遠遠不會再回去王家。
她伸手摸摸咽喉,剛才一幕太過真實,羨明的手像是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可見她內疚到什麼地步。
「李平。」
她轉頭,夏彭年來了。
他手中提著那只琴,李平接過,把它擁在懷中。
「幾點鐘?」李平問。
夏彭年有點困惑,「七點半。」他已多年多年未試過在這種鍾數起床,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具魅力使他在天亮之前懷著忐忑的心出門。
他頹然坐下,「李平,我應怎麼辦才好呢。」
李平忍不住笑,這位英明神武,圓滑老練,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竟像小學生般,問出一個這樣奇怪的問題來。
「李平,說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李平一聽,笑得更加燦爛,露出雪白牙齒,在這個明媚的清晨,她被夏彭年惹得大樂。
夏彭年歎口氣,騷騷頭皮,也尷尬的笑起來。
「李平,讓我們結婚吧。」
李平驟然收斂了笑容。
他是認真的,他對她有尊重。
貓輕輕躡足而至,咪嗚一聲,擺一擺尾巴。
李平向它眨眨眼,我,她心中對它說,我的座次,彷彿暫時比你高一點點。
夏彭年與李平並沒有結婚。
他們也沒有同居。
夏彭年把山頂小築撥給李平,他仍住頂樓公寓。
這三個月內,李平考取到駕駛執照,每星期上五次英文課,週末學琴,晚上陪夏彭年應酬。
不消多久,她已置了一櫥新衣,雲裳是她的必需道具。
著名女裝店對於這位新顧客的品味十分訝異。
李平對素色及中性色調完全沒有興趣,專愛挑紅、黃、藍原始刺眼的料子,要不就大花斑斕,連選只鱷魚皮手袋,都問:「有沒有紫色的?」
可是她高大,年輕,漂亮,受得住俗艷的打扮,豐富的色彩使她看上去猶如熱帶森林中一隻野獸,襯得白皙的面孔更具震盪感。
時裝店女經理說:「可惜是個毫無品味的美女。」
老闆娘笑了,「美女,何需品味。」
夏彭年對於李平的選擇採取自由放任的姿態,有時也禁不住駭笑,惹得李平微嗔。
不論笑或慍,她都是一幅風景。
他喜歡她學習及吸收的態度。
開頭請的是大學裡的英籍講師,那位先生約三十多歲,一見李平,張大的嘴巴無法合攏,夏彭年心中一氣,即時把他換掉,另聘高明。
現任華裔女教師不但溫文熱心,也可靠安全得多,夏彭年不願李平的英語有牛津以外的口音。
每星期五,梁太太與李平在上課時都以英語交談。
夏彭年鄭重地垂詢進展,梁太太答:「她用功,好學,人又聰明,不必擔心。她英語口音比粵語準確得多。」
夏彭年微笑,「李平的粵語始終說不好。」
梁太太笑問:「重要嗎?」
「不,不重要。」
梁太太答:「我也這麼想。」
過一會兒,他又問:「還要過多久她才能到我寫字樓來幫忙?」
梁太太一怔,「我們此刻練習的,只是一般社交應對。」
「給她灌輸商業管理知識。」
「要替她聘請這方面的導師。」
「請你全權負責。」
「那恐怕還要待一年之後才有資格進辦公室。」
夏彭年即時回答:「那不算什麼。」
李平最覺享受的,還是練琴的週末。
老師自內地出來只有五年左右,李平與她十分投機。
熟了,閒談,老師說起來:「聽到你的琴聲,看到你的姿勢,老叫我想起一個人。」
李平問:「誰?」
「是一位天才,她也姓李。」
李平一震,馬上顧左右而言他,「我彈琴只是為消遣,不能同別人比。」
「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彼時恐怕你還沒有出世呢,琴棋書畫這些閒情逸致,曾經中斷過十年,相信你也知道。」
李平攬著她的名字,珍如拱壁,凝目欣賞,對老師的話不予置評。
「你要珍惜此刻的機會。」
「是的老師。」
李平放下琴,舉起雙手,嬌慵地伸一個懶腰。
從前,她沒有這個姿勢,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她疲倦。
毋須多久,城裡某個圈子中人,都知道李平是夏彭年跟前的紅人。
消息傳到夏家耳朵,長輩只是裝不知。
夏彭年幾個表姐妹沉不住氣,打趣表兄:「聽說是位新移民,鄉音未改。」
「表哥真好興致,不知道平日與她講些什麼。」
「當然是談情說愛呀,哈哈哈。」
「幾時介紹給我們認識。」
「有人見過,說她打扮過時,活像五十年代的艷星。」
夏彭年一向最有幽默感,幾個表妹不過是說笑話呷乾醋,原本他可以有風度地一笑置之,但不知怎地,一提到李平。他便面色大變,異常認真。
夏彭年拂袖而去。
夏家的人面面相覷,莫非,莫非這次他來真的?
夏彭年越想越惱。
五十年代的艷星?好,是又怎麼樣。
他托汽車行經紀四出搜索,指明要一部五十年代雪弗萊廠出品粉紅色開蓬車。
過時又怎麼樣,沒有品味又怎麼樣,他偏偏要幫李平將之發揚光大。
車子找來了,夏彭年差車行翻新重修,花了比買新車更巨數倍的代價,使它的內外煥然一新,把它當禮物送給李平。
李平一見,拍手叫好:「可愛極了。」
她穿大花灑蓬裙,芭蕾平跟鞋,在老好雪弗萊旁一站,不知喚起夏彭年多少美麗的回憶。
他是個早熟的人,女性第一次吸引到少年的他,也作興這樣的打扮,他的叔伯,全開類似的車。
夏家的人知道這輛車的故事後,都沉默謹慎下來,不再提到李平這人。
終於,他母親先開口:叫彭年把那女孩帶回來看看如何。」
他父親夏鎮夷答:「聽其自然好一點。」
夏太太說:「任其發展,只怕他會同她結婚。」
「彭年快四十歲的人,你我還管得了他?」
「那女孩子據說很不堪。」
夏鎮夷沉默一會兒,抬起頭來,「那也沒法子,誰教我們夏家子弟喜歡那樣的人。」
夏太太蹬足,「老頭子,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麼,」夏鎮夷說:「就把她請來吃頓飯吧。」
這一段日子,是李平一生中最稱心如意的時刻,她心無旁騖地享受每一天,自由自在,什麼都不愁。
但是始終心底下有一絲陰影,她怕碰到王羨明。
無論在什麼場合,只要看到略有相似粗壯的背影,她便會立刻轉身躲避,怕那個正是王羨明。她的心會劇跳,背脊冒汗,她知道他會找他算帳,他不會罷休。
這一絲恐懼似滾雪球般越積越大,給李平一種壓力。
是以她也希望索性有一日被王羨明抓住,任憑他發落,勝過天天提心吊膽做人。
出走後她一直未與王羨明重逢,他彷彿也消失在人海裡。
他可有四出找她,可有為她傷心,可有震怒,原本撥一個電話到卓敏處,立刻可以知道,但是李平硬著心腸,不聞不問,不肯去接觸卓敏,漸漸,心頭那一處疤痕結痂,變成硬硬的一塊,碰到它,麻木地,沒有什麼感覺。
夏彭年喜悅地同她說:「家父想同你吃飯。」
李平聽了,即時作出反應:「我不想去。」
夏彭年詫異,「為什麼?」
何必見光?就生活在黑暗中好了,不知多自在多舒適。
「你終歸要見他們。」。
李平說:「我不認為如此。」
既非媳婦,何必去拜見翁姑。
世上權利與義務相等,沒有名份,落得輕鬆。
李平冰雪聰明,一想便想通了大道理。
「你對他們沒有好奇?」
「早在報端雜誌見過他們的照片。」
「不想與他們談談?」夏彭年溫言侍候。
李平只是微笑,不予答覆。
「不說不就是說好。」
「我不想去。」
夏彭年深覺尷尬,他還沒有求過異性,李平說了兩次不去,他已經頭皮發麻,不知如何應付。
李平見他手足無措,忍不住笑出來。
夏彭年握著她的手,放到臉頰旁。
李平終於問:「我該穿什麼衣服?」
夏彭年鬆一口氣。
由他特地為她挑了件淨色式樣簡單的便服,配黑色鞋子手袋。
李平說:「以前家父最恨過年有人穿黑白灰來同他拜年。」
夏彭年說:「時勢不一樣了,人們口味越來越老練,像新衣的新衣早受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