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不由得神為之奪,跟著唱起來:從前流浪著遙望永恆,但忘掉每天細味落霞與溫馨,今天醒覺世如微塵,仿似碎蓮都仔細數遍,今天醒覺世如紅塵,仿似傳奇都仔細數遍
唱完了,斗室內還餘音緲緲,李平忽然格格地縱聲笑起來,笑到一半,掩起面孔,轉為嗚咽。
晚上,她見夏彭年的時候,雙目微腫。
夏彭年像是沒有看到,一徑把她接往家去,興高采烈的說:「換了衣裳,即去跳舞。」
可是那又是另外一個地方,不同的公寓,他的王老五之家。
裝修風格差不多,李平發覺夏彭年喜歡寬大的空間,簡單而考究的傢俱,牆上不掛任何字畫。
一進門,他給她一杯酒,他像是知道她需要它,李平豁出去,仰起頭,喝淨酒。
酒並沒有嗆住喉嚨,似絲絨滑下,使她鬆弛。
夏彭年遞給她一隻龐大的盒子,李平到臥室打開一看,不禁怔住,是件玫瑰紅緞子的晚裝,取出一看,只見裙腳全是斑斕的印花,七彩繽紛,李平見獵心喜,竟暫時忘卻愁苦。
把裙子穿妥,一照鏡子,不禁呆住,上身沒有吊帶,巔巍巍只遮住一半酥胸,拉都拉不上。裙身傘樣灑開,長度只及大腿,像是縮了水,好不暴露。
過半晌,李平才想起在時裝書上見過同一款式,確是這個樣子,於是挺一挺胸,面對現實。
夏彭年輕輕敲房門。
李平見盒內還有絲襪鞋子,也不客氣地連忙穿上去啟門。
夏彭年看到盛裝的李平,震驚不已,他當然知道她是個不可多得的可人兒,但區區一襲新衣便會令她艷光四射至這種地步,卻不是他意料中事。
李平有點靦腆,問:「還可以嗎。」
「你將是今晚舞會中最出色的女子。」
李平苦笑,色相真能夠為她搭通天地線?
「來,坐下。」
李平靜靜坐他身邊。
夏彭年眼光無法離開那片雪白肌膚。但心跳得這麼厲害,他又不得不別轉頭去。
他也苦笑,經過那麼多時間,那麼多異性,那麼多事故,他居然還會心跳,不知是凶是吉,是悲是喜。
過了好久,他乾掉杯中不知年拔蘭地,輕輕說;「我很高興你已經出來了。」
李平怔住,揚起一條眉,這是誰告訴他的,他怎麼會知道?
夏彭年把答案告訴她:「我失去過你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你。」
李平看著他,「你派人盯我哨?」
「對不起。」
李平低下頭,「沒有關係。」
「你放心,夏氏名下物業眾多,不怕沒有存身之處。」
李平不出聲。
「對,我把琴帶來了,你要不要看?」
一時間發生太多事情,李平無所適從,只是說:「改天吧,今天不行,我都有兩年沒碰過梵啞鈴了。」
夏彭年輕輕說:「一切隨你。」
他再給她一杯酒。
李平隨便地,斜斜地靠在長沙發上,夏彭年看著她很久說:「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目光。」
李平笑了,放下酒杯,「來讓我看看那只琴。」
她跟夏彭年進書房。
他自角櫥取出琴盒,打開,李平已經怔住,她探身向前,眼睛發亮,像一般女性看到大顆金剛鑽模樣,她的手輕輕碰到纖細琴身,微微戰粟。
夏彭年說:「這是你的琴,李平。」
「我的?」
李平輕輕取起它,像是怕用多了力氣會損害它,終於又放下它。
她說:「多麼美麗的琴。」
「由家父為我拍賣得來。」
李平猶疑。
「來,李平,試試這一隻史德拉底華利。」
李平鼻子一酸,淚水盈眶,不相信夏彭年除卻生活外還打算照顧她的靈魂,呆呆看住他。
「試一試。」他鼓勵她。
「但是我的手,……我已經忘掉琴藝,」李平跌坐在椅子上,悲哀頹喪的說:「此刻我只懂得煮飯洗衣,手指已不聽其他使喚。」
「胡說,」夏彭年蹲下,握住她的手,「你一定要再練琴。」
「謝謝你,謝謝你。」李平情不自禁伸出雙臂擁抱他。
夏彭年喃喃說:「我已替你找到最好的師傅。」
李平站起來,揩掉眼淚,慢慢的把琴自盒內取出,拿起弓,校一校音,走到書房一個角落,轉過身去,用背脊對住夏彭年。
她沒有即刻開始彈奏,夏彭年看到她雙肩顫抖。
她咳嗽一聲。
夏彭年知趣地關掉了書房的燈。
李平終於把弓擱到弦上。
感覺上手指像是粗了一倍,硬了十倍,不能彈屈自如,它們曾經揩過玻璃窗,洗過浴缸,捧過盤碗,擦過地板,如今,又回到琴上來。
背著夏彭年,李平沒有顧忌,她的顧忌,她的睫毛如粉蝶的翅膀般顫動,豆大的淚水滴下,盡她的記憶,奏出她最喜歡的歌曲。
夏彭年聽到琴聲開頭還帶點嗚咽,隨即流暢起來,曲子是大家都熟悉的麻發女郎,李平演繹得極之柔靡浪漫,活像一個愉快的五月天,女郎迎風散發笑靨迎人而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夏彭年用手托住下巴,聽得入神,家裡大人在他七八歲時便培訓他學習啞鈴,他不是不喜愛這一種樂器,格於天份,只能自娛,不上台盤,卻是行家,今日聽到李平這一曲,知道她下過苦功,而且才華極高。
李平並不止有張好看的面孔,一副動人的身材。
夏彭年覺得他找到了塊寶。
李平放下了琴。
夏彭年鼓起掌來。
李平問:「彭年,這只琴,真的送給我?」
他溫柔地說:「送給你。」
「世上只有兩百五十隻史德拉底華利呢。」
「即使只有一隻,也屬於李平。」
李平笑了。
夏彭年看到她雙目中充滿生機問靈。
她坐在地毯上,抱著琴,愛不釋手。
李平撫摸琴身,覺得這一剎那是她最快活的一刻,沒有遺憾。
但她隨即想到王羨明,心頭一沉,眼睛中那一點亮光便淡下去,她低下頭。
夏彭年沒有發覺,他說:「時間到了,讓我們去跳舞。」
李平依依不捨把琴擱回盒子裡。
夏彭年莞爾,一切都值得,只要李平高興,費再大的勁分享她的笑容都不算是一回事。
夏彭年帶著李平走進舞會時,現場起碼有大半人轉過頭來。
夏彭年人人都認得。
但這女孩是誰?
她幾乎有他那麼高,一頭短鬈發貼在頭上,漆黑大眼,天然紅唇,穿得非常暴露,露得十分悅目。
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
眾人嘖嘖稱奇。
城內略見姿色的女性已被發掘殆盡,哪裡還有無名的美女,但,她是誰?
夏彭年看到眾人好奇、艷羨、意外、讚許,甚至略帶嫉妒的目光,很替李平高興。
李平並沒有露出驕矜虛榮時下一般所謂名媛那種不可一世自封公主的樣子來。
她天真自然地跟在夏彭年身邊,雖不懂應付大場面,也不試圖去應付它,自由自在。
這一點點不經意更使那班擺姿勢擺僵了的淑女為之側目。
李平抱著遊戲的心情而來。
不是說跳舞嗎,那就非跳不可。
她沒有理會旁人,與夏彭年一直留戀舞池。
夏彭年教她學最新的舞步,她一學就會。
慢拍子是休息的良機,夏彭年問李平:「累了沒有?」
李平問:「該回去了嗎?」
「隨便你。」
「我還是喜歡老式一點的音樂,我追不上你們的拍子。」
「是嗎,」夏彭年笑,「你不怕落伍?」
李平呶一呶嘴,「是呀,我是一個過時的人。」
夏彭年哈哈開懷暢笑起來。
李平當然沒有回到小客棧去。
她已經出來了。
夏彭年把她送到那幢小洋房,然後離開。
李平只想淋一個浴便入睡。
洗完澡,她躺在床上,那只有黑色身體,四隻白爪的貓,偷偷在房門口張望她。
待她叫它時,它又溜走。
李平關了燈,在黑暗中沉思。
貓兒悄悄跳上她的床。
李平告訴自己,這間臥房,與過往眾儲物室,不可同日而語。
她輕輕哼道:一串世事如霧便過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紛紛笑淚如落葉片片,匆匆的愛恨盛滿每一天……
李平墮入夢中。
她聽見母親叫她:味咪,咪咪——
李平掙扎,母親,我不是咪咪,我不是咪咪。
李平沒有擺脫母親的手,轉瞬間那雙屬於婦人的手發生變化,憔悴的皮膚在腕骨處打轉,李平抬起頭,看到一嘴血的老人面孔,外公,是外公!李平恐懼地尖叫起來,一聲接一聲,聲嘶力竭。
她醒了,睜開眼,置身霍氏製衣廠狹窄的儲物室,那只破舊的銀灰色小小三葉電風扇正在轉動發出軋軋聲,扇葉上沾滿黑色的油灰,李平努力清洗幾次,過兩天,它又髒了,她只得放棄。
李平喘息著,驚魂甫定,忽然看到門縫底竄進火舌頭,融融的直蔓延過來。
李平精疲力盡,也不想再退再避再躲,索性閉上雙眼。
「李平,李平。」有人叫她的名字。
是王羨明,李平心底萬分歉意,羨明,你來了。
王羨明走過來把強壯粗糙的雙手放在她脖子上,漸漸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