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姐我還以為你只寫報導文字。」
「做了那麼久記者,每日營營役役,沒有一篇文字留存下來,不由得生了私心,想動筆寫一部小說。」
「那多好。」
「小說印出來,完全屬於自己,有滿足感,文字工作者最後還是希望寫小說。」
「琪姐預祝你成功。」
「子翔,你放心,文內絕對不會有任何反面字眼。」
子翔笑,「我也自知沒有做反派條件。」
岳琪也笑了。
她們走的是兩條路,岳琪如一般人為世俗功利,再吃苦,看到成績,也覺划算,子翔對商業社會種種買賣交易毫無興趣,越去越遠。
那邊,林斯與容氏夫婦有個約會。
他畢恭畢敬站在容先生面前。
容太太拍拍沙發,「你過來坐這裡。」
林斯微笑走近坐好。
容太太問:「子翔已見過生母?」
林斯點點頭。
容先生問:「她反應如何?」
「像對所有長輩一樣,並無特別感受,她處理得很好。」
容太太說:「子翔是個傻孩子,越笨越叫我愈加痛惜她,子翊想法完全不同,他全然沒有包袱。」
「希望她從此心安。」
過兩日,子翔出發去諸村第一中學。
容先生派人送來兩大只人般高箱子。
子翔駭笑,「這都是甚麼?」
林斯答:「學生教材,日常用品,零星藥物。」
「不如租一個貨櫃,拖著去。」子翔啼笑皆非。
誰知容太太說:「貨櫃可以改裝為課室,何樂不為。」
子翔大驚,「我們不是要去妀變人家一生,我們是去協助他們利用現有資源改良生活。」
做母親的想一想:「有分別嗎?」
子翔解釋:「功課要孩子們自己做,父母不可代寫。」
容先生微微笑,不出聲。
林斯說:「需要甚麼,儘管出聲,這裡是補給站。」
「林斯,子翔交你照顧了。」
子翔更正:「媽媽,朋友彼此照顧份屬應該,但不是你形容那種,我沒打算整個人柔若無骨那樣賴在林斯身上。」
容太太也笑,「是,是。」
自從把子翔抱到客家,媽媽對子翔最常說的宇是「是是是」。
林斯陪她上路。
往西北走,子翔感覺像去到另一個國家。
方言完全聽不懂,需打手勢猜謎,比到歐陸更隔涉,子翔像去到地之角海之涯。
內陸小型飛機在簡陋跑道降落,林斯笑說:「別小覷這座飛機場,當年飛虎隊就在此上落。」
「真的?」
「是呀,他們的飛行夾克內繪有地圖及中文文告,萬一遭到擊落,知會當地農民,是友非敵,給予援助。」
子翔欷歔。
有人駕車來接,子翔認得她就是王珊。
三個年輕人自我介紹,一見如故,玉珊比照片還要好看,大方明朗,個性比子翔成熟。
她找人來卸下貨物,輕輕說:「希望是學校用得著的物資。」
子翔一額汗,真怕箱內只是她的衣服鞋襪。
「我們需要英語課本讀物,最好有國家地理雜誌。」
到了目的地,放眼一片綠油油,校舍算得整齊,牆上爬著嫣紅奼紫數千朵攀籐花蕾,子翔開頭以為是棘杜鵑,走近了,聞到香氛,發覺是薔薇,她像獲得意外的禮物般高興奔過去。
王珊看著她背影微微笑。
她輕輕同林斯說,「她收伏了你心。」
林斯答:「完全正確。」
「你那顆不羈難馴的心。」
「你說得對。」
「看到有人輕易成功,心中真不好過。」
「各人有各人緣份。」
王珊點點頭,有點惆悵,「我現在明白了。」
那一邊,子翔在課室門外微笑張望,小小代課老師在幫低班同學溫習功課,用英語讀三小豬故事,語音鏗鏘。
王珊走近,與子翔走進課室,揚聲:「同學們來見過容老師。」
課室裡四壁蕭條,只得一隻地球儀,走近一看,這時地圖上的蘇聯還沒有解體,子翔不禁暗暗歎氣。
林斯指揮力夫打開紙盒,王珊歡呼起來,在操場上奔走高叫。
連子翔都看得呆了。
原來箱子內有課本、掛圖、圖書、雜誌、地球儀、月球儀、計算器、各種文具、手提電腦,應有盡有。
就是沒有容子翔的衣物。
(26)
子翔忽然明白補給站的意思了,她淚盈於睫。
另一隻箱子裡有足球、籃球、棒球用品,還有一大堆尺碼不同的球鞋,另有一般醫藥用品。
仍然沒有容子翔過冬衣服,看來她要穿老棉襖。
子翔聽見王珊低呼:「電視機!」
是,這就是順風耳千里眼了。
子翔知道林斯功不可沒,看看他微笑。
他們一起把設施抬進課室。
子翔忽然想到:可有電源?看到電燈,才放下心來。
同學們一湧而上,看電視及計算機上訊息。
林斯輕輕問子翔:「你願意留下?」
子翔笑嘻嘻,「你怕你的老火焰留難我?」
林斯忽然臉紅,「我們只是朋友關係。」
子翔仍然笑,「我肯定你倆之間甚麼事也沒有。」
「我心中只有一個人。」
子翔連忙另覓話題說:「我會教一個學期試試。」
「隨時與我聯絡。」
吃完午飯,他回杭州去了。
王珊帶新同事到宿舍,子翔看到另一隻大箱子。
「這是甚麼?」
王珊說:「林斯日前托人運來,可見他多體貼你。」
這一隻箱子裡才是御寒衣物、電毯子、電暖爐、乾糧等物。
王珊揶揄說:「諸村得再蓋一座發電站。」
容子翔說不出話來。
「歡迎你這生力軍加入隊伍。」
王珊斟出熱茶招呼,與子翔一起設計課程。
兩人都沒有藏私,故此十分投契,有商有量,談到深夜。
子翔把電毯分給王珊。
「有個同事真好。」
「你父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裡?」
「他們來探訪過我,他們尊重我的意願。」
「你家從事甚麼行業?」
「父母做東南亞古董進口生意,移民已經三十年,同你一樣,我也是土生兒。」
「你為甚麼不坐店堂?」
王珊答:「我看到孩子們紅咚咚面孔就心滿意足,我第一批學生已諳一般英語會話,比做生意有成就感。」
「王珊,我佩服你。」
她閒間說:「林斯幫我找到這個教席,你又怎樣認識他?」
「公事。」子翔把替孤兒申請護照的事說一遍。
「然後呢?」
子翔不願再講,只是微笑。
「像所有追求者一樣,他籍故親近你,取悅你,可是這樣?」
子翔仍然不出聲。
「他父親是愛爾蘭人,你看他眼睛中一抹藍色就知道了,母親是廣東人,家裡開雜貨店,父母經過很大的掙扎才能結合,他有他們遺傳,非常重視感情。」
子翔還是第一次聽到,更加不好出聲。
「他家有一件祖傳飾物,他送了給你。」
子翔意外,「那是甚麼?」
「你頸上那只白玉猴子。」
子翔納罕,「不,這是他在街上隨意買的小玩意。」
王珊凝視她,「子翔,難怪他喜歡你。」
子翔聲音低下去:「十元一隻,遊客紀念品。」
「他這樣同你說?」
「不,我自己猜想。」
「有機會你可以問清楚他。」
「他用來揶揄我像猴子般滿山走……」
王珊忽然改變話題,「一天教八節課,但是你不會覺得累,學生全有亮晶晶全神貫注眼睛,令你巴不得把所有懂得的都教給他們。」
「我相信是。」
「我見過中學生嚼口香糖鼻上穿環戴鴨舌帽吊兒郎當來到學校拒交功課,小息與女同學摸來摸去,躲洗手間抽煙吸大麻,還未放學已的好去飆車喝酒,校門長駐警察,課室裝置金屬探測器檢查學生是否攜帶槍械……你願教哪一種學生?」
子翔答:「我教任何願意學習的學生。」
「說得對。」
晚上,子翔抖出電毯就寢。
她解下玉石猴子細細端詳,歎口氣,盲人都應該摸得到這樣圓潤精緻的飾物不是隨便在街邊檔口可以買到,容子翔有眼無珠。
幸虧一直繫在頸上,未有損傷。
她再次把絲線結好。
天亮,子翔聽見雞啼,第一線曙光照入窗戶。
她連忙梳洗更衣,走到課室幫忙,看到王珊在互聯網上讀報。
她抬起頭,「飯堂供應膳食。」
子翔說:「耽會見。」
容子翔開始她教學生涯。
她在電郵裡這樣同李岳琪說:「琪姐:最不習慣的仍然是衛生間問題——」
岳琪笑了,同丈夫說:「子翔真爽朗可愛。」
「——先進衛生設備原來在生活中佔這樣重要位置,冬季半夜持手電筒照明前往洗手之感覺真非筆墨可以形容。」
「但是看到孩子們勤奮向學,足以補償,也許到了他們七八十歲,屆時我已離世,他們仍然會同孫兒與曾孫說及,當年有一個容老師,教過他們羅馬建築中五式柱子的名稱,琪姐,我最喜歡多歷柱,空無一物,非常簡潔……」
張偉傑問:「她快樂嗎?」
「我相信是。」
「當年見到小小的她就知道異於常兒。」
「林斯每個月都去看她,給她帶藍山咖啡。」
張偉傑笑起來。
「這樣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