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來看看公文袋內容。」
「首先,把世界大地圖找來,我想確實驗明危地馬拉經緯度。」
他們知道危國在中美洲,西邊是墨西哥,東邊是洪都拉斯,說西班牙及瑪耶語。
「子翔會西文?」
「她是通天曉。由此可見,一個年輕人願意學習的話,不知可以吸收多少知識。」
「看這些照片,這是中美洲最高峰睡火山泰珠墨哥,瑰麗如仙境。」
岳琪已在閱讀子翔的日誌。
她一開頭就這樣寫:「危地馬拉一半耕地在百分之五地主手中,農民赤貧,紛紛湧入城市邊沿覓食,七六年大地震後民不聊生……」
岳琪坐下來細讀。
張偉傑體貼地切了一碟梨子給她。
「嗯,她在城郊紮營居住,無自來水、無電、無煤氣、無衛生設備,由騾子載來少量清水過活。」
「這樣過了三十天?」
「是,每日工作十六小時以上,一組義工共三十五人,全是來自各地建築工程系學生,捐出材料及勞動力,聯同當地神職人員及工人,三十天內蓋成簡單校舍,並且接駁到水電。」
「我不知在甚麼地方讀過這個志願團體。」
「可是讀完也就丟在腦後,繼續逛百貨公司。」
「喂喂喂,我每月均有捐助宣明會。」
岳琪點點頭,「各人盡各人力量。」
「當地無衛生設備,一定容易染病。」
「日誌中有述及子翔出發之前注射多種防疫針。」
「容太太怎麼看這種志願行動?」
岳琪抬起頭,「我若生那樣可愛聰敏的女兒,我希望留她在身邊一起喝茶逛街。」
「你很自私。」
岳琪低頭看校舍逐步建成的照片,以及危國兒童天真無邪的笑容。
「看,貧童的眼睛一樣大一樣亮。」
「鏡頭內為何沒有子翔?」
「她拿著攝影機。」
「可以叫人代攝呀。」
「她不喜亮相。」
電話響了。
「琪姐,我們廚房少了義工,可願過來幫忙?」
「子翔,我工作整天,腰酸背痛——」
「半小時後見你。」
岳琪放下電話,看著丈夫。
張偉傑笑,「我陪你去。」
岳琪心慶嫁得一個志同道合的丈夫。
位於貧民區的小廚房忙得不亦樂乎,每日做三百個三文治,包妥,深夜到街上派發,自備旅行車,車上還有護理人員帶著藥箱隨行。
「這一區每晚有多少街童露宿?」
「天暖時約二百多名。」
這種情況已持續多年,無藥可救,是否同一批人,抑或每天有新血加入?」
「你可去訪問他們,據統計,街童平均露宿流浪七年便會罹病或意外死亡。」
岳琪歎口氣,把堆積如山的麵包整理出來。
「今日做甚麼熱湯?」
「蘑菇奶油湯。」
有人正把湯盛入杯中,蓋緊蓋子,用大紙盒子載了搬上車。
北美繁華大城市竟有這許多街童。」
「羞恥。」岳琪壓低聲音。
「不可思議。」
義工隊做慣做熟,沿街派發,每到一個十宇路口,把小貨車停下,街童及流浪漢自然聚集,食物雖然粗糙,可是足以飽肚,幫他們又一次度過潮濕寒冷的晚上。
義工知道一些人的名宇,「積克,好回家了,快到感恩節,你不想一輩子在救世軍總部吃感恩晚餐吧。」
(3)
那積克是鼻尖與眉端穿了金屬圈的年輕人,門牙因營養不良已經脫落,皮膚粗糙結繭,手指關節紅腫。
他同其它討飯的人一樣,狼吞虎嚥,未有時間閒聊。
只聽得子翔說:「芝兒,你精神欠佳,回家去待母親照顧你。」
芝兒抬起頭,綠油油眼珠看牢子翔,「回家?好讓親愛的繼父偷窺我淋浴如廁?」
她走開了。
張偉傑問:「附近可有衛生間?」
子翔答:「看到前邊的卡巴拿酒吧沒有?你可以借用。」
岳琪擔心,「安全嗎?」
子翔笑,「有艷女同你搭訕,你別出聲就是了。」
張偉傑朝街角走去。
岳琪說:「子翔,做這種義工,你自己當心,千萬不可落單,還有,戴上薄膠手套,不要與他們太過接近。」
子翔微笑。
你又不是德勒撒修女。」
子翔見食物派完,關上車後廂,同司機說,「收隊。」
「張偉傑呢?」
張偉傑借用完衛生間,整個人輕鬆不少,正想回小貨車,經過窄巷垃圾箱聽到一陣嗚咽聲。
他以為是貓,或是狗,並沒有停下腳步。
但是那微弱的掙扎聲似游絲般鑽入他耳朵。
他是一個資深記者,對環境異常警惕,立刻自口袋取出筆型電筒,向垃圾堆照射。
滿以為會看見一隻受傷動物,但是巨型垃圾箱邊其麼都沒有。
張偉傑再踏前一步,他看到一隻黑色大膠袋蠕動一下。
他實在忍不住,把電筒插在帽沿,用雙手去解開黑色垃圾袋。
袋口打開,他這一驚非同小可。
若是人體殘肢至多大叫一聲退後嘔吐召警,袋裡血肉模糊,可是有小手小腳,張偉傑看到小小圓圓的頭顱,這分明是個初生兒!奄奄一息的他張嘴哀鳴。
張偉傑心靈受到極大震盪,他不由自主抱起垃圾袋,淚盈於睫,他聽到自己輕輕說:「不怕不怕,叔叔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這時,義工找了過來,「張,張,你在哪裡?」
他們看到了張,也看到他手裡的包裡。
「我的天,快召救護車。」
「剛出生,臍帶胎盤都在身上。」
「誰會替嬰兒做人工呼吸?」
子翔答:「我會。」
這時,連謹慎的李岳琪都覺得救人要緊。立刻脫下外套裹住垃圾袋。
初生兒被捧到車尾放平,子翔一口一口為他做人工呼吸。
她一張嘴已可以罩住幼嬰小嘴小鼻。
這時,救護車與警車已經趕到。
護理人員接過棄嬰,「他在呼吸,各位善心的撒馬利亞人,你們做得好。」
可是張偉傑的雙手不住顫抖。
那晚回到家中,已經三點多。
張用熱水淋浴,泡得皮膚發紅,仍然去不掉那陣寒意,他喃喃問:「誰,誰丟棄新生命?」
「比這新生命更淒慘的一個舊生命。」
「簡直不能置信。」
「子翔說,不要問問題,能夠做多少便做多少,千萬不要問戰區父母為甚麼不節育,國家緣何不保護人民,風俗為何重男輕女。」
「子翔好像非常鎮靜。」
「義工隊司空見慣。」
「岳琪,試想想,我如果不是內急,又碰巧該時經過後巷,那小生命……」
「是呀,這叫緣份,他命不該絕。」
「誰,誰這樣殘忍?」
「叫你別問太多。」
第二天清早,子翔的電話來了,語氣愉快:「幼兒救回來了,是男嬰,重七磅十四安士,看護叫他雅各布布。」
「我可以去看他嗎?」
張偉傑中午到醫院探訪他自垃圾堆揀回的初生兒。
洗乾淨了,穿上衣服,雅各布布有一張蘋果似面孔,十分可愛,同一般嬰兒無異。
穿著白袍的張把他抱在懷中,鼻子又忍不住發酸。
看護輕輕說:「他有他的前程,社會署將交他給領養家庭。」
「你們十分豁達。」
「呵是,如不樂觀,世界沉淪。」
張略為好過,交返嬰兒,回到報館,憤慨地寫了篇特寫。
總編輯卻說:「阿張,佳節當前,不如做篇經濟不景氣下百貨業走勢以及何處可買便宜貨。」
張偉傑呆住。
「街童、毒犯、棄嬰、流鶯……天天都有,讀者已經麻木,不勞你這枝健筆。」
張不出聲。
「鼓勵市民出街消費才是正經。」
張偉傑識趣地把特寫收起。
稍後岳琪知道了這事,勸說:「老總有他一套,新年快到,誰要看這種喪氣報告。」
張點頭,「我是太幼稚了。」
「子翔在市政廳開會後與我們吃飯。」
容子翔在政府大樓又是另外一個樣子:白襯衫、灰色套裝,不苟言笑。
她在會議上嚴厲抨擊建築商。
「在建議書上你們只列明爆石最低噪音,那又怎會足夠?離地盤一百米處有一間小學,三百多個學生上課,幼兒園小朋友只得五六歲,難免會受驚害怕,騷擾學習,兼塵土飛揚,影響健康。」
建築商愁眉苦面,「市政府已經批准我們施工,機械亦已運到,忽然下令停工,敝公司損失巨大,太不公平。」
「你必須提供最高噪音量。」
「容女士——」
容子翔擲回去:「毋需狡辯。」
在後座旁聽的學生家長齊齊鼓掌。
建築商悻悻然退下。
容子翔收拾桌上文件。
「容小姐。」
她轉過頭去。
有一個陌生人問她:「可否通融?」
「通融甚麼?」
「容小姐,得饒人處且饒人。」
子翔倔強地答:「我不明白你的話。」
「容小姐,大家是華人。」
子翔說:「法治國家,人人依法辦事。」
那人作最後努力:「容小姐,法律不外乎人情。」
子翔不去理他,仰起頭走出政府大樓。
她年少氣盛,根本沒想過事情後果。
那天晚上,岳琪在一間意大利餐廳裡等了近一小時,還不見子翔,急得打電話到處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