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翔連忙去查看工地。
只見工人對大雨視若無睹,照常操作,人人淋得像落湯雞,子翔看著史習榮。
她明白他留下的原因。
這時,子翔聽到一種叫聲,像孩子尖聲喚同伴。
「那是甚麼?」
「猿啼,一到大雨,猿猴爭相走避,通知同伴一起走到高地。」
子翔抬起頭,她真的置身荒山野嶺了。
晚上,她向母親及岳琪報平安。
史習榮忽然帶著陌生人進來。
那人穿軍服,同子翔說:「容小姐,我是山都上尉,你需實時疏散,我特地來通知你,營地附近有游擊隊出沒,外國人不宜久留。」
子翔一怔,「史家也是外國人。」
「不,史家是本地人,容小姐,請即刻跟我往飛機場。」
習榮習恩兩兄弟一齊說:「我送你。」
「但是——」
習恩說:「平房進度理想,我們會跟進,你放心,完工給你寄照片去。」
子翔只得點點頭。
子翔收拾雜物,把剩餘物資留下。
史家兄弟剛想陪她上吉甫車,他們的父親出來叫住:「習恩習榮,你們去哪裡,有病人需要診治。」
子翔連忙說:「不用送了。」
習恩已經上了車,無論如何不肯下來。
他像個賭氣的小學生,眼睛看著別處。
比他大幾歲的史習榮終於跳下吉甫車。
司機立刻開出軍用吉甫車。
子翔訝異地問:「甚麼一回事?」
習恩鬆一口氣,「送你去飛機場。」
「你們會有危險嗎?」
「我們與軍方及游擊隊都是朋友,我們沒有政治立場。」
算一算,在雨林中已逗留了十七天。
大雨滂沱,道路立刻混和泥漿,牛車卡在路上再也走不動。
司機好心,停下用繩索幫村民拖出困境,阻延不少時間。
子翔說:「這一來一回就一整天。」
史習恩不置可否。
「營地裡有病人需要照顧。」
「每天都有病人。」
子翔看著他,「史醫生好似不認同你這種看法。」
「他不代表我。」習恩的語氣忽然生硬。
車子抵達火車站,他替子翔背起行李。
子翔笑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到了哈拉嗤飛機場再說。」
那樣依依不捨,子翔又非草木,只得沉默無言。
身邊有一個壯男陪著上路當然安全得多,不止一次,在火車或飛機上,子翔試圖厭惡地推開半真半假的渴睡漢,有史習恩在身旁,她毋需簷心。
習恩問:「下一站你去哪裡?」
子翔答:「先回家。」
「別忘記我們。」
「怎麼會。」子翔拍拍他強壯肩膀。
火車軋軋開動。
「是習榮接你來,由我送你走。」
「正是。」子翔點點頭。
他忽然說:「前日我與習榮大吵一頓。」
子翔看著他,「為甚麼?」
「為著去留問題。」
子翔訝異,「你們不是已經立志終身奉獻給叢林嗎?」
「父親知道後,狠狠責罵,去留自由,不可傷及兄弟感情。」
子翔答:「講得對。」
「可是,世上只得一個容子翔。」
子翔呆住。
她一時不知說甚麼才好,只覺歉意尷尬。
史習恩用手捧住頭,「習榮先看見你,是,但我與你更投契。」
電光石火間,子翔忽然明白了,「我這次被調離營地,同游擊隊沒有關係,與我工作表現亦不相干,可是?」
史習恩答:「對不起,子翔。」
「是史醫生叫我走?」
他點頭。
子翔啼笑皆非:「你們兩兄弟真應好好檢討態度,還有,史醫生應該徵詢我意見,鬧事的又不是我,我真無辜。」」
他們附近有個嬰兒啼哭,子翔怕是她提高聲音驚嚇人家,故此氣鼓鼓不出聲。
過一會她說:「史習恩,下一站你好下車了,不勞你送,營地有工作等著你。」
「子翔,我想問你一句話:習榮與我,你喜歡誰?」
子翔跳起來,「一個都不喜歡,你們是我工作夥伴,不涉男女私情,我一早有男朋友。」」
史習恩愣住,他好像沒想過,除出史氏兄弟,容子翔還可以喜歡別人。
(17)
火車停站,有人上車來,看見她叫:「子翔。」
原來是習恩的大哥習榮,不知怎地,他終於趕了上來。
子翔既好氣又好笑,瞪著他倆,說不出話來。
習恩同習榮說:「子翔已悉一切。」
子翔答:「我的男朋友叫蘇坤活,他此刻在剛果。」
習榮吃一驚,「你是蘇大哥女友?」
習恩也說:「但是蘇大哥身在土耳其,他因安卡拉附近地震而趕往該處。」
「我們不知道你是蘇大哥女友。」
「蘇哥真幸運。」
兄弟倆黯然低頭。
子翔教訓他倆:「進行中一件工程叫你倆私心延誤,我又被史醫生當罪魁禍首,工作紀錄蒙污,你倆該當何罪?」
習榮習恩不敢出聲。
「幼稚!」
兄弟低下頭。
「還不快回去工作?」
子翔忽然變成大姐般老氣橫秋,狠狠教訓他倆。
「下次再派年輕女子到你處做義工,請改變態度。」
習恩靜了片刻,忽然說:「我們營地常常有女客。」
習榮說:「不要再講了,子翔完全正確,我同你這次的確大錯特錯,父母差點連我倆都調走。」
習恩答:「我只是想子翔知道,我們不是輕佻浪蕩子。」
子翔說:「我明白。」
火車停了。
子翔揪起行李。
他們堅持送她到飛機場。
火車站有少年兜售紀念品,捧著盤子走近。
他出售水晶石裝飾品,一串碩大紫水晶珠項鏈只賣十元美金。
類此飾物放在西方都會大公司燈火通明的飾櫃內,當售百倍以上。
少年左右手拇指都只剩下一半,長年累月在打磨半寶石的時候,連指甲也磨光,從此他殘廢。
子翔不戴飾物,但是掏出美元,也不還價,買下那串寶石珠子。
少年鞠躬道謝。
其它小販看見了,也連忙湧上來。
史氏兄弟為她突圍。
他們一直陪到飛機場,像一則民間故事中的十八相送。
在候機樓窗口可以看到那美麗的紫色平原。
子翔鬆出一口氣。
這件事徹底打碎「被愛最幸福」的傳言。
這時子翔忽然接到電話。
「子翔,你好嗎?」
竟是蘇坤活的聲音。
子翔輕輕答:「還可以,你呢?」
「別責怪史醫生把你調走,他被那對昆仲鬧得頭昏腦脹,他們為你爭執多次。」
「你可有看過愛麗斯夢遊仙境?故事裡有一對胖胖孿生子,一個叫驅地杜,另一個叫驅地登,像煞史氏兄弟般詼諧。」
「這樣取笑愛慕你的人?」
「真被他們氣壞。」
蘇坤活笑了。
「你在甚麼地方?」
「往右看。」
「甚麼?」
「聽我話做,右邊,電視機底下。」
子翔轉過身子,目光朝電視機瞄去,她看見蘇坤活坐在那裡,看著她笑,好一個驚喜!
子翔也只會笑。
他比從前更加黑實,英俊而粗擴的身段無比瀟灑,那率直笑臉直似冬日陽光。
子翔四肢暖和起來,收起電話,他們同時站起來迎向對方,緊緊擁抱。
「你做得很好,子翔,我為你驕傲。」
他把下巴擱在她頭頂上。
兩個人身上都有汗酸味,髒頭髮,衣褲顏色曖昧。
他們坐下來。
「五十年後,你會懷念他們兩兄弟。」
「一到老年,甚麼都值得懷念一番:老歌、舊友、一瓶酒、半邊月,家母時時說起倫敦的卡那比街,家父喜歡一個叫野添瞳的日籍女演員。」
「回憶美化一切。」
子翔微笑,「我們一說誰誰誰秀麗,爸說不,一個叫永明旦的緬甸女星,才當得起這兩個字。」
蘇坤活一怔,「緬甸現在叫米亞瑪。」
「可不是,半百年前的事了。」
他凝視子翔,「你氣色很好。」
「蘇師哥你也不差。」
他看到她頸項上掛看一隻玉石猴子,「咦,你也戴飾物?」
子翔自袋中取出剛才買的紫水晶珠子,也一併掛在胸前。
「呵,推不開的小小販。」
子翔低頭,「蘇師兄,我看到許多事,我看到天災,我看到人禍,死亡疾病,貧窮困苦,我覺得渺小卑微,這一季義工改變我一生。」
蘇坤活點點頭,「對你有益處。」
「你乘哪一班飛機?」
蘇坤活出示飛機票。
「呵,我倆同回舊金山。」
「子翔,我得把你交還給子翊。」
「我還想參加工作。」
「將來有機會一定通知你。」
「師兄,就這兩年了,一個女子,總得落地生根,組織家庭,生兒育女,屆時,是家人奴隸,永世勞工,還出得來嗎?」
「誰娶你?」
子翔笑嘻嘻,「一定有人。」
「那人有福氣,你好出身,既有妝奩,又有學識。」
子翔忽然想起身世,「我性格有點飄忽,坐不定。」
像誰,似不負責任的生父抑或生母?她究竟是甚麼人的女兒?
子翔臉色陰沉起來。
「聽聽子翊怎麼說。」
「他是哥哥,不是監護人。」
「多一個人意見好得多。」
「他有私心,他自己走得影蹤全無,希望我留家裡陪伴父母。」
蘇坤活笑,「那又有甚麼不好?」
「偏偏我亦是無影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