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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子翔連忙去查看工地。

  只見工人對大雨視若無睹,照常操作,人人淋得像落湯雞,子翔看著史習榮。

  她明白他留下的原因。

  這時,子翔聽到一種叫聲,像孩子尖聲喚同伴。

  「那是甚麼?」

  「猿啼,一到大雨,猿猴爭相走避,通知同伴一起走到高地。」

  子翔抬起頭,她真的置身荒山野嶺了。

  晚上,她向母親及岳琪報平安。

  史習榮忽然帶著陌生人進來。

  那人穿軍服,同子翔說:「容小姐,我是山都上尉,你需實時疏散,我特地來通知你,營地附近有游擊隊出沒,外國人不宜久留。」

  子翔一怔,「史家也是外國人。」

  「不,史家是本地人,容小姐,請即刻跟我往飛機場。」

  習榮習恩兩兄弟一齊說:「我送你。」

  「但是——」

  習恩說:「平房進度理想,我們會跟進,你放心,完工給你寄照片去。」

  子翔只得點點頭。

  子翔收拾雜物,把剩餘物資留下。

  史家兄弟剛想陪她上吉甫車,他們的父親出來叫住:「習恩習榮,你們去哪裡,有病人需要診治。」

  子翔連忙說:「不用送了。」

  習恩已經上了車,無論如何不肯下來。

  他像個賭氣的小學生,眼睛看著別處。

  比他大幾歲的史習榮終於跳下吉甫車。

  司機立刻開出軍用吉甫車。

  子翔訝異地問:「甚麼一回事?」

  習恩鬆一口氣,「送你去飛機場。」

  「你們會有危險嗎?」

  「我們與軍方及游擊隊都是朋友,我們沒有政治立場。」

  算一算,在雨林中已逗留了十七天。

  大雨滂沱,道路立刻混和泥漿,牛車卡在路上再也走不動。

  司機好心,停下用繩索幫村民拖出困境,阻延不少時間。

  子翔說:「這一來一回就一整天。」

  史習恩不置可否。

  「營地裡有病人需要照顧。」

  「每天都有病人。」

  子翔看著他,「史醫生好似不認同你這種看法。」

  「他不代表我。」習恩的語氣忽然生硬。

  車子抵達火車站,他替子翔背起行李。

  子翔笑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到了哈拉嗤飛機場再說。」

  那樣依依不捨,子翔又非草木,只得沉默無言。

  身邊有一個壯男陪著上路當然安全得多,不止一次,在火車或飛機上,子翔試圖厭惡地推開半真半假的渴睡漢,有史習恩在身旁,她毋需簷心。

  習恩問:「下一站你去哪裡?」

  子翔答:「先回家。」

  「別忘記我們。」

  「怎麼會。」子翔拍拍他強壯肩膀。

  火車軋軋開動。

  「是習榮接你來,由我送你走。」

  「正是。」子翔點點頭。

  他忽然說:「前日我與習榮大吵一頓。」

  子翔看著他,「為甚麼?」

  「為著去留問題。」

  子翔訝異,「你們不是已經立志終身奉獻給叢林嗎?」

  「父親知道後,狠狠責罵,去留自由,不可傷及兄弟感情。」

  子翔答:「講得對。」

  「可是,世上只得一個容子翔。」

  子翔呆住。

  她一時不知說甚麼才好,只覺歉意尷尬。

  史習恩用手捧住頭,「習榮先看見你,是,但我與你更投契。」

  電光石火間,子翔忽然明白了,「我這次被調離營地,同游擊隊沒有關係,與我工作表現亦不相干,可是?」

  史習恩答:「對不起,子翔。」

  「是史醫生叫我走?」

  他點頭。

  子翔啼笑皆非:「你們兩兄弟真應好好檢討態度,還有,史醫生應該徵詢我意見,鬧事的又不是我,我真無辜。」」

  他們附近有個嬰兒啼哭,子翔怕是她提高聲音驚嚇人家,故此氣鼓鼓不出聲。

  過一會她說:「史習恩,下一站你好下車了,不勞你送,營地有工作等著你。」

  「子翔,我想問你一句話:習榮與我,你喜歡誰?」

  子翔跳起來,「一個都不喜歡,你們是我工作夥伴,不涉男女私情,我一早有男朋友。」」

  史習恩愣住,他好像沒想過,除出史氏兄弟,容子翔還可以喜歡別人。

  (17)

  火車停站,有人上車來,看見她叫:「子翔。」

  原來是習恩的大哥習榮,不知怎地,他終於趕了上來。

  子翔既好氣又好笑,瞪著他倆,說不出話來。

  習恩同習榮說:「子翔已悉一切。」

  子翔答:「我的男朋友叫蘇坤活,他此刻在剛果。」

  習榮吃一驚,「你是蘇大哥女友?」

  習恩也說:「但是蘇大哥身在土耳其,他因安卡拉附近地震而趕往該處。」

  「我們不知道你是蘇大哥女友。」

  「蘇哥真幸運。」

  兄弟倆黯然低頭。

  子翔教訓他倆:「進行中一件工程叫你倆私心延誤,我又被史醫生當罪魁禍首,工作紀錄蒙污,你倆該當何罪?」

  習榮習恩不敢出聲。

  「幼稚!」

  兄弟低下頭。

  「還不快回去工作?」

  子翔忽然變成大姐般老氣橫秋,狠狠教訓他倆。

  「下次再派年輕女子到你處做義工,請改變態度。」

  習恩靜了片刻,忽然說:「我們營地常常有女客。」

  習榮說:「不要再講了,子翔完全正確,我同你這次的確大錯特錯,父母差點連我倆都調走。」

  習恩答:「我只是想子翔知道,我們不是輕佻浪蕩子。」

  子翔說:「我明白。」

  火車停了。

  子翔揪起行李。

  他們堅持送她到飛機場。

  火車站有少年兜售紀念品,捧著盤子走近。

  他出售水晶石裝飾品,一串碩大紫水晶珠項鏈只賣十元美金。

  類此飾物放在西方都會大公司燈火通明的飾櫃內,當售百倍以上。

  少年左右手拇指都只剩下一半,長年累月在打磨半寶石的時候,連指甲也磨光,從此他殘廢。

  子翔不戴飾物,但是掏出美元,也不還價,買下那串寶石珠子。

  少年鞠躬道謝。

  其它小販看見了,也連忙湧上來。

  史氏兄弟為她突圍。

  他們一直陪到飛機場,像一則民間故事中的十八相送。

  在候機樓窗口可以看到那美麗的紫色平原。

  子翔鬆出一口氣。

  這件事徹底打碎「被愛最幸福」的傳言。

  這時子翔忽然接到電話。

  「子翔,你好嗎?」

  竟是蘇坤活的聲音。

  子翔輕輕答:「還可以,你呢?」

  「別責怪史醫生把你調走,他被那對昆仲鬧得頭昏腦脹,他們為你爭執多次。」

  「你可有看過愛麗斯夢遊仙境?故事裡有一對胖胖孿生子,一個叫驅地杜,另一個叫驅地登,像煞史氏兄弟般詼諧。」

  「這樣取笑愛慕你的人?」

  「真被他們氣壞。」

  蘇坤活笑了。

  「你在甚麼地方?」

  「往右看。」

  「甚麼?」

  「聽我話做,右邊,電視機底下。」

  子翔轉過身子,目光朝電視機瞄去,她看見蘇坤活坐在那裡,看著她笑,好一個驚喜!

  子翔也只會笑。

  他比從前更加黑實,英俊而粗擴的身段無比瀟灑,那率直笑臉直似冬日陽光。

  子翔四肢暖和起來,收起電話,他們同時站起來迎向對方,緊緊擁抱。

  「你做得很好,子翔,我為你驕傲。」

  他把下巴擱在她頭頂上。

  兩個人身上都有汗酸味,髒頭髮,衣褲顏色曖昧。

  他們坐下來。

  「五十年後,你會懷念他們兩兄弟。」

  「一到老年,甚麼都值得懷念一番:老歌、舊友、一瓶酒、半邊月,家母時時說起倫敦的卡那比街,家父喜歡一個叫野添瞳的日籍女演員。」

  「回憶美化一切。」

  子翔微笑,「我們一說誰誰誰秀麗,爸說不,一個叫永明旦的緬甸女星,才當得起這兩個字。」

  蘇坤活一怔,「緬甸現在叫米亞瑪。」

  「可不是,半百年前的事了。」

  他凝視子翔,「你氣色很好。」

  「蘇師哥你也不差。」

  他看到她頸項上掛看一隻玉石猴子,「咦,你也戴飾物?」

  子翔自袋中取出剛才買的紫水晶珠子,也一併掛在胸前。

  「呵,推不開的小小販。」

  子翔低頭,「蘇師兄,我看到許多事,我看到天災,我看到人禍,死亡疾病,貧窮困苦,我覺得渺小卑微,這一季義工改變我一生。」

  蘇坤活點點頭,「對你有益處。」

  「你乘哪一班飛機?」

  蘇坤活出示飛機票。

  「呵,我倆同回舊金山。」

  「子翔,我得把你交還給子翊。」

  「我還想參加工作。」

  「將來有機會一定通知你。」

  「師兄,就這兩年了,一個女子,總得落地生根,組織家庭,生兒育女,屆時,是家人奴隸,永世勞工,還出得來嗎?」

  「誰娶你?」

  子翔笑嘻嘻,「一定有人。」

  「那人有福氣,你好出身,既有妝奩,又有學識。」

  子翔忽然想起身世,「我性格有點飄忽,坐不定。」

  像誰,似不負責任的生父抑或生母?她究竟是甚麼人的女兒?

  子翔臉色陰沉起來。

  「聽聽子翊怎麼說。」

  「他是哥哥,不是監護人。」

  「多一個人意見好得多。」

  「他有私心,他自己走得影蹤全無,希望我留家裡陪伴父母。」

  蘇坤活笑,「那又有甚麼不好?」

  「偏偏我亦是無影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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