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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子翔自口袋取出一粒巧克力,放進小病人口中。

  糖果在他嘴裡融化,他的表情轉為寧靜,他感激地看看子翔。

  「我們只得五張病床。」

  可是地上也躺著病人,足足十多人擠在診所內。

  診所外忽然傳來哭鬧聲,史習榮出去看個究竟。

  片刻他進來說:「是一名女童受傷,子翔,她父兄堅持不准男性接觸。」

  「我來。」

  子翔義不容辭,出去抱起女童,搶進診所,放在手術床上,打開外衣,看到她腹部潰爛之處已生蛆蟲。

  習恩過來一看,輕描淡寫地說:「噫,血吸蟲,在污水中出沒最易患這種病,患者十分痛苦,卻無生命危險,由我來處理好了。」

  子翔回到外邊,見女童母親用頭巾遮住面孔,在指縫中焦急張望。

  子翔蹲下與她交談,言語不通,但溫和關切是世界語言。

  「醫生會診治她,你放心。」

  那皮膚黧黑的母親落下淚來。

  子翔猜想女子的廿多歲,不會比她大很多,可是飽經風霜,像是活多了五十年。

  子翔另有職責在身,她洗把臉,回到簡陋的辦公室,攤開圖則,研究改建問題。

  累了,在帆布床上睡一覺,清晨又起來工作。

  史習思給她送來烙餅牛乳當早餐。

  「還習慣嗎?」

  「空氣清洌。」

  「這裡地勢較高,英人選作度假村,故有水有電。」

  子翔問:「我的工人在甚麼地方?」

  「習榮,我,以及三個義工。」

  「這項工程起碼要有十個熟手工人。」

  「子翔,將就點。」

  「我需要安全帽。」

  「我只有兩頂機車頭盔。」

  子翔笑了。

  工程即日開始。

  她先指揮拆卸工作,工人黑、瘦、敏捷、耐勞,一如鋼筋。

  史氏兄弟無處不在,一有時間便過來幫忙。

  傍晚,又有當地人自動加入,工作到深夜。

  他們沒有安全條例、工作時間,自早晨第一絲曙光做到天色全暗,第二天又來。

  工程進度卻比文明社會更為迅速快捷。

  工頭及工人知道這個年輕女子是來自先進國家的義工,不問報酬,單為他們服務,故此對她敬若神明,唯命是從,子翔從未試過這樣揮灑自如。

  毋需重重會議、商討、妥協,不用經過一層層、一道道架構,她覺得極度滿足。

  還有,她暫時忘記身世。

  習榮與習恩十分關照她,有新鮮食物總是先招呼她。

  子翔雙手很快粗糙,衣褲破損,精神卻越來越好,臉色紅潤,體重增加。

  新宿舍很快搭建起來。

  那個患血吸蟲女孩已經痊癒,習恩與子翔送她回家。

  她母親認得子翔,自泥屋出來招呼。

  那女子謙卑地鞠躬,請他們進屋喝茶。

  一進室內,子翔呆住,只見簡陋的屋裡放著一張大檯,四五個孩子圍在一起,正在做刺繡釘珠子工序。

  子翔走近。

  「這些,都是你子女?」

  那母親點點頭。

  孩子們從七八歲到十三歲,全部是熟手工人,聚精會神,金睛火眼那樣在一件孔雀藍緞袍上加工。

  陋室內光線不足,做這種工作極傷眼神,子翔十分不忍。

  史習恩說:「五個孩子日夜不停做一個月才能完工。」

  「用童工合法嗎?」

  「每件工錢近一百美金,那是巨款。」

  「孩子們應上學讀書。」

  習恩無奈,「孩子們也要吃飯。」

  「他們的父親呢?」

  「去年離家出走。」

  「為甚麼生那麼多孩子?」

  習恩輕輕說:「別問太多問題。」

  主人捧上茶點。

  這時有個大一點的女孩開了小小收音機,樂聲傳出,小孩精神一振,這是他們唯一調劑。

  子翔喃喃自語:「兒童需要讀書、運動……」

  孩子們站起來抖動錦袍,閃閃生光,無比華麗。誰會想到后妃所穿錦服會是在這樣陋室裡製作出來。

  子翔忽然看到一個世界聞名的法國名牌,她更加震驚,這種華服訂價三五萬美元不定,原來出身如許卑微,當中經過重重剝削,童工只收取些微報酬便蹲在它面前整個童年抬不起頭來。

  子翔氣忿,「是甚麼人忍心把這種衣服穿身上。」

  「子翔,我們不是批判家。」

  子翔低頭,「你說得是。」

  子翔取起小小照相機,拍了幾張照片。

  他們離去。

  習恩說:「我需到附近一家人為孩子注射防疫針。」

  「他們為甚麼不到診所?」

  「他們走不開。」習恩語氣幽默。

  就在附近村屋裡,子翔又看到家庭式工場。

  織布、織地毯、打磨石玉、制銅器飾品,卷香煙……全部童工,埋頭苦幹。

  不少因長期操作,營養不良,室內空氣質素欠佳,已患上呼吸器官病,手指也因勞動過度變型。

  附近小學只得一名學生,那小男孩還是教師的兒子。

  子翔在操場上用英語大喊:「讓兒童上學!」

  習恩把手捲成筒狀,跟著叫:「孩子們要讀書識宇!」

  山間隱隱起了回音。

  有人開門出來看誰製造噪音。

  子翔沮喪。

  習恩說:「全世界共有二億六千萬童工,酬勞低賤,他們不懂得反抗,且手指靈敏,勝任重複性工序。」

  「他們成年後怎麼辦?」

  習恩簡單地答:「他們已經成年,即使七歲也是大人。」

  習恩為他們注射卡介苗,防止肺癆傳染。

  晚上,子翔失眠。

  她走到空地觀星。

  有人比她更先到。

  「習恩?」

  「是習榮。」

  他們兩兄弟長得相像,黑暗中不分彼此。

  子翔說:「一個月亮,照不同命運的人。」

  「習恩說你情緒受到震盪。」

  第六章

  (16)

  子翔點點頭

  「鄉村還算過得去,到了城市邊沿,不少孩子做小販、撿垃圾、出賣肉體,你會更加傷心。」

  子翔歎口氣:「你們的工作好比愚公移山,精衛填海。」

  史習榮微笑,「總得有人去做。」

  就在這時,他們看見一個影子微弱地走近。

  習榮站起來,「誰?」

  身影再走近幾步,倒在地上。

  子翔急忙撲向前看,見是一個小女孩,混身血污,皮膚脫落焦黑,顯然受到燒傷,她已奄奄一息。

  史習榮立刻抱起這一具殘軀奔入診所。

  子翔想跟進去,被習恩阻止。

  子翔渾身顫抖,「在西方文明社會,這樣對待犬貓,會判入獄三年。」

  她睡不著,天蒙亮索性到工地監工。

  工人正敷設新水管,不少是十多歲少年,絕無抱怨,用力工作。

  子翔喃喃說:「這裡也用童工。」

  預期一個月內可以完工,這對子翔來說,未嘗不是安慰。

  在先進國家,建造一所這樣平房,起碼五個月,但是西方社會工人有保障有組織,每人每日只工作八小時,上下午均有小息喝茶時間,中間又放午膳一小時,還不計病假、事假、怠工、罷工。

  這裡根本沒有工序,由建築師到工人日以繼夜操作、達成目標為止。

  有工作已經很好,義工自遠處來建新診所,他們感恩不盡。

  稍後,史習恩給子翔送午餐來。

  「雨季快到。」

  「是那著名的季候風吧。」

  「時時豪雨成災。」

  「上天對這塊地方像是不公平。」

  「可是,這裡使人更加感恩。」

  子翔笑了,「史習恩,你是罕見人類,你大可在都市內醫傷風鼻塞,何必吃苦。」

  「你呢,子翔,你為甚麼不參加舞會飲宴,跑到這個有霍亂天花的國度來。」

  「我想看多一點。」

  習恩答:「我也是。」

  「工程完畢我將離去。」

  「我們不捨得你。」他的語氣真摯。

  「基金會將另外派人來。」

  「上次來一位中年女士,大講節育,沒人上門。」

  子翔失笑。

  史習榮走過來,「說甚麼有趣事?」

  子翔連忙問:「昨日那女孩情況如何?」

  習榮輕輕答:「她今晨死亡。」

  子翔噗地吐出一口氣。

  像一隻流螢,朝生暮死。

  「  遭人燒傷,不知如何,掙扎到營地,十隻手指已融成一堆,皮膚百分之七十受損。我們盡力搶救無效,照例報警。」

  「為甚麼遭害?」

  「通常因為不聽話,躲懶,逃跑。」

  「兇手是誰?」

  「家長、工頭。」

  「她叫甚麼名字?」

  「無名,她已不能說話。」

  「她甚麼年紀?」

  「約十三四歲。」

  子翔不再出聲,過一會她說:「我不想久留此地。」

  子翔站起來走到空地去。

  她抬頭看著天空,這時,烏雲忽然湧到,隆隆雷聲,大雨驟降,每一滴濺開都有手掌那麼大,打在背脊上,覺得痛。

  沙地很快轉為深色,低窪處漬滿水,像一個個小池塘,季候風來了。

  史習榮打著傘出來,遮住子翔。

  子翔低聲道歉:「對不起,我太過情緒化。」

  「開始我也這樣激動。」

  「可是你沒有走。」

  「憤怒正是我留下的動力,一件事有兩種看法,在大學裡,我參加了觀星會,一位同學說:『看到宇宙浩瀚,令你懷疑上帝是否真正存在』。」子翔答:「怎麼會!我每次仰觀星象,都讚歎驚異上帝天工。」

  史習恩微笑,「正是。」

  大雨傾盆,打得雨傘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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