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翔自口袋取出一粒巧克力,放進小病人口中。
糖果在他嘴裡融化,他的表情轉為寧靜,他感激地看看子翔。
「我們只得五張病床。」
可是地上也躺著病人,足足十多人擠在診所內。
診所外忽然傳來哭鬧聲,史習榮出去看個究竟。
片刻他進來說:「是一名女童受傷,子翔,她父兄堅持不准男性接觸。」
「我來。」
子翔義不容辭,出去抱起女童,搶進診所,放在手術床上,打開外衣,看到她腹部潰爛之處已生蛆蟲。
習恩過來一看,輕描淡寫地說:「噫,血吸蟲,在污水中出沒最易患這種病,患者十分痛苦,卻無生命危險,由我來處理好了。」
子翔回到外邊,見女童母親用頭巾遮住面孔,在指縫中焦急張望。
子翔蹲下與她交談,言語不通,但溫和關切是世界語言。
「醫生會診治她,你放心。」
那皮膚黧黑的母親落下淚來。
子翔猜想女子的廿多歲,不會比她大很多,可是飽經風霜,像是活多了五十年。
子翔另有職責在身,她洗把臉,回到簡陋的辦公室,攤開圖則,研究改建問題。
累了,在帆布床上睡一覺,清晨又起來工作。
史習思給她送來烙餅牛乳當早餐。
「還習慣嗎?」
「空氣清洌。」
「這裡地勢較高,英人選作度假村,故有水有電。」
子翔問:「我的工人在甚麼地方?」
「習榮,我,以及三個義工。」
「這項工程起碼要有十個熟手工人。」
「子翔,將就點。」
「我需要安全帽。」
「我只有兩頂機車頭盔。」
子翔笑了。
工程即日開始。
她先指揮拆卸工作,工人黑、瘦、敏捷、耐勞,一如鋼筋。
史氏兄弟無處不在,一有時間便過來幫忙。
傍晚,又有當地人自動加入,工作到深夜。
他們沒有安全條例、工作時間,自早晨第一絲曙光做到天色全暗,第二天又來。
工程進度卻比文明社會更為迅速快捷。
工頭及工人知道這個年輕女子是來自先進國家的義工,不問報酬,單為他們服務,故此對她敬若神明,唯命是從,子翔從未試過這樣揮灑自如。
毋需重重會議、商討、妥協,不用經過一層層、一道道架構,她覺得極度滿足。
還有,她暫時忘記身世。
習榮與習恩十分關照她,有新鮮食物總是先招呼她。
子翔雙手很快粗糙,衣褲破損,精神卻越來越好,臉色紅潤,體重增加。
新宿舍很快搭建起來。
那個患血吸蟲女孩已經痊癒,習恩與子翔送她回家。
她母親認得子翔,自泥屋出來招呼。
那女子謙卑地鞠躬,請他們進屋喝茶。
一進室內,子翔呆住,只見簡陋的屋裡放著一張大檯,四五個孩子圍在一起,正在做刺繡釘珠子工序。
子翔走近。
「這些,都是你子女?」
那母親點點頭。
孩子們從七八歲到十三歲,全部是熟手工人,聚精會神,金睛火眼那樣在一件孔雀藍緞袍上加工。
陋室內光線不足,做這種工作極傷眼神,子翔十分不忍。
史習恩說:「五個孩子日夜不停做一個月才能完工。」
「用童工合法嗎?」
「每件工錢近一百美金,那是巨款。」
「孩子們應上學讀書。」
習恩無奈,「孩子們也要吃飯。」
「他們的父親呢?」
「去年離家出走。」
「為甚麼生那麼多孩子?」
習恩輕輕說:「別問太多問題。」
主人捧上茶點。
這時有個大一點的女孩開了小小收音機,樂聲傳出,小孩精神一振,這是他們唯一調劑。
子翔喃喃自語:「兒童需要讀書、運動……」
孩子們站起來抖動錦袍,閃閃生光,無比華麗。誰會想到后妃所穿錦服會是在這樣陋室裡製作出來。
子翔忽然看到一個世界聞名的法國名牌,她更加震驚,這種華服訂價三五萬美元不定,原來出身如許卑微,當中經過重重剝削,童工只收取些微報酬便蹲在它面前整個童年抬不起頭來。
子翔氣忿,「是甚麼人忍心把這種衣服穿身上。」
「子翔,我們不是批判家。」
子翔低頭,「你說得是。」
子翔取起小小照相機,拍了幾張照片。
他們離去。
習恩說:「我需到附近一家人為孩子注射防疫針。」
「他們為甚麼不到診所?」
「他們走不開。」習恩語氣幽默。
就在附近村屋裡,子翔又看到家庭式工場。
織布、織地毯、打磨石玉、制銅器飾品,卷香煙……全部童工,埋頭苦幹。
不少因長期操作,營養不良,室內空氣質素欠佳,已患上呼吸器官病,手指也因勞動過度變型。
附近小學只得一名學生,那小男孩還是教師的兒子。
子翔在操場上用英語大喊:「讓兒童上學!」
習恩把手捲成筒狀,跟著叫:「孩子們要讀書識宇!」
山間隱隱起了回音。
有人開門出來看誰製造噪音。
子翔沮喪。
習恩說:「全世界共有二億六千萬童工,酬勞低賤,他們不懂得反抗,且手指靈敏,勝任重複性工序。」
「他們成年後怎麼辦?」
習恩簡單地答:「他們已經成年,即使七歲也是大人。」
習恩為他們注射卡介苗,防止肺癆傳染。
晚上,子翔失眠。
她走到空地觀星。
有人比她更先到。
「習恩?」
「是習榮。」
他們兩兄弟長得相像,黑暗中不分彼此。
子翔說:「一個月亮,照不同命運的人。」
「習恩說你情緒受到震盪。」
第六章
(16)
子翔點點頭
「鄉村還算過得去,到了城市邊沿,不少孩子做小販、撿垃圾、出賣肉體,你會更加傷心。」
子翔歎口氣:「你們的工作好比愚公移山,精衛填海。」
史習榮微笑,「總得有人去做。」
就在這時,他們看見一個影子微弱地走近。
習榮站起來,「誰?」
身影再走近幾步,倒在地上。
子翔急忙撲向前看,見是一個小女孩,混身血污,皮膚脫落焦黑,顯然受到燒傷,她已奄奄一息。
史習榮立刻抱起這一具殘軀奔入診所。
子翔想跟進去,被習恩阻止。
子翔渾身顫抖,「在西方文明社會,這樣對待犬貓,會判入獄三年。」
她睡不著,天蒙亮索性到工地監工。
工人正敷設新水管,不少是十多歲少年,絕無抱怨,用力工作。
子翔喃喃說:「這裡也用童工。」
預期一個月內可以完工,這對子翔來說,未嘗不是安慰。
在先進國家,建造一所這樣平房,起碼五個月,但是西方社會工人有保障有組織,每人每日只工作八小時,上下午均有小息喝茶時間,中間又放午膳一小時,還不計病假、事假、怠工、罷工。
這裡根本沒有工序,由建築師到工人日以繼夜操作、達成目標為止。
有工作已經很好,義工自遠處來建新診所,他們感恩不盡。
稍後,史習恩給子翔送午餐來。
「雨季快到。」
「是那著名的季候風吧。」
「時時豪雨成災。」
「上天對這塊地方像是不公平。」
「可是,這裡使人更加感恩。」
子翔笑了,「史習恩,你是罕見人類,你大可在都市內醫傷風鼻塞,何必吃苦。」
「你呢,子翔,你為甚麼不參加舞會飲宴,跑到這個有霍亂天花的國度來。」
「我想看多一點。」
習恩答:「我也是。」
「工程完畢我將離去。」
「我們不捨得你。」他的語氣真摯。
「基金會將另外派人來。」
「上次來一位中年女士,大講節育,沒人上門。」
子翔失笑。
史習榮走過來,「說甚麼有趣事?」
子翔連忙問:「昨日那女孩情況如何?」
習榮輕輕答:「她今晨死亡。」
子翔噗地吐出一口氣。
像一隻流螢,朝生暮死。
「 遭人燒傷,不知如何,掙扎到營地,十隻手指已融成一堆,皮膚百分之七十受損。我們盡力搶救無效,照例報警。」
「為甚麼遭害?」
「通常因為不聽話,躲懶,逃跑。」
「兇手是誰?」
「家長、工頭。」
「她叫甚麼名字?」
「無名,她已不能說話。」
「她甚麼年紀?」
「約十三四歲。」
子翔不再出聲,過一會她說:「我不想久留此地。」
子翔站起來走到空地去。
她抬頭看著天空,這時,烏雲忽然湧到,隆隆雷聲,大雨驟降,每一滴濺開都有手掌那麼大,打在背脊上,覺得痛。
沙地很快轉為深色,低窪處漬滿水,像一個個小池塘,季候風來了。
史習榮打著傘出來,遮住子翔。
子翔低聲道歉:「對不起,我太過情緒化。」
「開始我也這樣激動。」
「可是你沒有走。」
「憤怒正是我留下的動力,一件事有兩種看法,在大學裡,我參加了觀星會,一位同學說:『看到宇宙浩瀚,令你懷疑上帝是否真正存在』。」子翔答:「怎麼會!我每次仰觀星象,都讚歎驚異上帝天工。」
史習恩微笑,「正是。」
大雨傾盆,打得雨傘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