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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你們?」

  「申家總共有七名堂表兄弟姐妹在這裡讀書。」

  芝子羨慕,「多熱鬧。」真是另一個世界。

  他笑笑,「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好,上一代有爭拗,我們也面和人不和,都分開住,不算齊心。」太可惜了。

  「而且,連我在內,功課都欠佳,叫小叔痛心,他把我叫來重讀,嚴加管教,不准我結交豬朋狗友……」說到這裡,無奈地擦擦鼻子。

  芝子忍不住笑。

  申經天抱怨:「你看他,有這樣熱鬧的宴會都不叫我。」

  這時,廚子滿頭大汗出來說:「人客都希望留下吃晚飯。」

  芝子一看時間,快六點了。

  「我去請示主人家。」

  芝子走到地庫門外,發覺門虛掩著。

  她輕輕推開一線。

  跟在她身後的申經天十分機靈,立刻說:「小叔出去了。」

  果然,地下室裡沒有人。

  傭人進去收拾雜物,捧出食物,一動沒動過。

  經天聳聳肩,「他仍然是老樣子。」

  芝子輕輕說:「健康比從前差。」

  經天說:「能到今天,已是奇跡。」

  芝子感喟,她多希望他可以同學生一起喧嘩作樂。

  廚子請示「怎麼樣?」

  「桌上的食物吃完就散席,總不能舉行通宵宴會。」

  「是,我去宣佈。」廚子鬆口氣。

  申經天看著芝子,「我到現在才相信你確是管家。」

  芝子不放心,出去找司機。

  「阿路,元東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在附近公園散心,很快回來。」

  芝子說:「我去找他。」

  「他請你派發紀念品給他學生。」

  芝子走不開,只得聽他的指示辦事。

  人客逐一散去,傭人開始收拾。

  歡樂時光過得最快,瞬息間漫天金紅色晚霞。

  申經天建議:「跟大伙去跳舞。」

  芝子看著他,「你要接受管教才是呀。」

  他笑著坐下來,「手腳都不聽話,想動……」

  芝子從未見過這樣活潑的人。

  他假裝控制不住右臂,往芝子肩上搭來,左手卻大力去阻止,左右手滑稽地搏鬥起來。

  芝子笑。

  他真會逗人開心,手腳不停。

  終於,右臂贏了,輕輕摟住芝子。

  芝子說:「你也是客人,你可以走了。」

  「管家逐客。」經天說。

  「不敢當,你玩了一整天,也該休息。」

  「夜還沒有開始。」

  「我們家已到了休息時候。」

  申經天轉過身來笑說:「你是小叔的忠徒。」

  芝子伸出手把他推走。

  然後,她同司機說:「我們去找元東。」

  「他已經回來了。」

  芝子這才放心。

  園子亂成一片,起碼要收拾到深夜,芝子覺得累,坐下透口氣。

  她身後有聲音說:「宴會很成功,謝謝你。」

  芝子回頭,看到樹蔭後有人影。

  「應該的,別客氣。」

  「聽說來了近五十人。」

  「是呀,許多人自動響應。」

  「你處理得很好,的確應該讀管理科。」

  「申經天也來了。」

  「啊,他,」申元東聲音有絲笑意,「他讀書成績差,他爸切斷他經濟,把他送到我這裡來,不准他再結交女友。」

  芝子也笑,「他不像會聽話的樣子。」

  「我是他,我也不會做呆子。」

  暮色漸漸合攏,芝子再想說話,發覺樹蔭後的他已離去。

  芝子喝完果汁也離開花園。

  第二天清早,園丁還在整理花圃,抱怨空酒瓶壓壞了花蕾。

  申元東回學校去收拾雜物。

  芝子剛想出門,那位新小姐又來了。

  申宅其實很熱鬧。

  女傭很客氣地擋路:「新小姐,元東不在家。」

  「我不信,我自己進來看?」

  「新小姐,上次你把他的電腦都打爛了,我們不敢讓你進來。」

  「我坐在車上響號直至你們開門為止。」

  「新小姐,何必驚動派出所。」

  「你們不怕,我也不怕。」

  「新小姐這次來可是拿零用。」

  「不管你們下人事。」

  「這裡有點零錢,新小姐拿了去再說。」

  「叫陸管家出來。」

  「她也不在,現在是華小姐代她。」

  「誰是華小姐——

  芝子在傭人身後,隔著鐵閘,看住她,不出聲。

  新小姐忽然明白了,「原來是你呀。」充滿輕蔑。

  芝子朝她點點頭。

  「我是新曼琦,元東的未婚妻。」她驕傲地說。

  芝子說:「幸會。」

  「站著幹什麼,你還不開門?」

  女傭立即說:「新小姐,你請回吧。」

  新曼琦卻在門外大鬧,把車號按得震天價響。

  第四章

  女傭無奈:「又得勞駕鄰居報警,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這位新小姐沒有家人?」

  女傭搖搖頭。

  今日,她顯得比較憔悴,乾燥的黃頭髮底下露出黑色髮根,紫色指甲油有點剝落,打扮前衛的她必須不住修飾,否則外形立刻破敗。

  巡警前來問話,司機阿路負責對答。

  說了半晌,新曼琦在警察勸喻下離去。

  她悻悻地說:「我明日再來,我有的是時間。」

  大家都很無奈:「時間為什麼不用在學業或是事業上。」

  「竟有這樣惡劣的女子」,「同華小姐相比像日與夜」,「怎樣應付這個女子呢」……

  芝子暗暗好笑,一屋都是斯文人,自然束手無策,她也不便獻計。

  其實,隨便找個人,把新曼琦打一頓,丟下一句話:「以後不准去申家」,她一定會收斂許多。

  是,打人是非法行為,但是她這樣騷擾勒索,又何嘗是良民,以牙還牙,是芝子所認可的自衛術。

  稍後,申元東回來,與他們隔著房門問話。

  「發生了什麼事,都告訴我,不准瞞我。」

  大家不敢出聲。

  「芝子,你留下來說話。」

  走廊裡放著梔子花,濃香依舊,但是花瓣已經轉黃,轉瞬即謝,再要看花,恐怕要等到明年了。

  「你說該怎麼辦?」

  芝子笑:「是你愛過的人,又不是沒有能力照顧她,找周律師再同她談談條件,一次過打發她。」

  「她那脾氣,她一定會再來。」

  「那也沒有辦法,或許是前世所欠,一個男人,總不能把女人丟在街上不顧。」物傷其類,芝子悲哀。

  申元東沉默。

  「對不起,我講多了。」

  芝子騎著腳踏車往街角復古式冰淇淋店。

  那裡是同學們最喜歡的歇腳處,看到芝子,都覺意外,並且叫:「申,看誰來了?」

  申經天自一角轉出來,他穿著緊身衣,像是預備去賽車。

  「我請你來參觀這場非法山路賽車。」

  芝子駭笑。

  「不要怕,是腳踏車,不過,時速很勁,隨時逼近五十公里。」

  「你真熱愛運動。」

  「是,家裡已不准我滑浪,否則,可終身住在沙灘上,這些有限活動,也全靠小叔隻眼開隻眼閉,才有機會實施。」

  「他厚愛你。」

  「我不善讀書,亦不想勉強自己。」

  經天笑嘻嘻,取過頭盔。「芝子,跟我來。」

  「我有職責在身。」芝子說。

  「一會就走,不怕。」

  有人遞一瓶啤酒給芝子,芝子喝一口壯膽。

  她隨團出發。

  芝子坐在四驅車後座,跟著申經天他們往樹林泥路出發,飛濺起來的泥斑沾滿一身,他們歡呼喝彩,在明月勁風下,享受自由。

  芝子心想,這是會上癮的,玩累了,回去倒頭大睡,第二天再來。

  誰要讀書求上進呢,這班子弟,反正一生用的永遠是長輩掙下來的產業。

  將近終點,忽然數輛車撞在一堆,有人飛跌到山坡上,申經天爬起來,除下頭盔,芝子看到他,一臉鮮血。

  她連忙下車奔過去扶他。

  他用手抹去嘴角的血,輕輕說:「輸了。」

  那邊終點有人歡呼,已選出冠軍。

  芝子說:「回去吧。」

  「慢著,我足踝脫骹,需往醫院。」

  芝子說:「我不能陪你,我要回去。」

  申經天點頭,「我明白。」

  自有同伴來扶起他。

  芝子一個人靜靜回家,除下泥跡斑斑的髒衣服,累得立刻睡著。夢中,還像是勁風襲臉,叫她輾轉反側。

  清晨,她醒來梳洗,下樓,看見申經天左腳打了石膏坐在會客室。

  看見芝子,他眨眨眼,有點尷尬。

  芝子意外,「這麼早來幹什麼?」

  「想念你。」

  芝子沒好氣,「來聽小叔教訓吧。」

  「被你猜到了。」

  這時,女傭出來請他。

  他擔心,「希望不是扣零用。」

  做他真好,最大的懲罰不過如此,不像孤女芝子,弄得不好,死在街邊。

  芝子不替他擔心。

  不到一會兒,他出來了,低著頭,有點無奈。

  芝子忍不住問:「小叔說什麼?」

  申經天邊吃早餐邊說:「叫我珍惜身體髮膚。」

  「金石良言。」

  「他說他失去健康,不知多羨慕我,最後,勸我改練游泳及高爾夫。」

  「沒有扣零用?」

  「所以才叫我更加羞愧。」

  他狼吞虎嚥,大快朵頤,看樣子受傷的足踝很快可以復元。

  吃完了,他躺在休息室的沙發裡,「芝子,替我搥腿。」

  芝子笑著不去理他,她抓著一本雜誌翻閱。

  「其他的保母都悶得吃不消辭職。」

  「是嗎?我特別遲鈍,我覺得很安靜舒適。」

  「芝子,你這個人很特別。」經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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