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大聲叫喊,但是發不出聲音來,這時,忽然有一個人出現,走近,他混身散發螢光,芝子電光火石間領悟到他是一名天使。
那使者輕輕拾起芝子的殘肢,用手抹淨污泥,逐件並好,忽然躊躇:「咦,心呢,心不見了」,四處找,可是找不到。
芝子在一旁急得流淚。
天使喃喃說:「來不及了,少一顆心,也沒辦法了。」
他把她放好,吹一口氣,芝子肢體裂縫完全消失,疤痕血污全不見。
她變得完好如初,不不,比未遭劫難時更光潔完整。
天使把芝子放在高地上,這樣說:「你好好生活,我會替你安排工作及伴侶。」
她啊地一聲,想伸手去拉住螢光。
這時有人推她:「芝子,芝子,怎麼睡在這裡。」
芝子睜開雙眼,發覺在會客室裡睡著了。
「去,去看元東,阿路說他想吃廣東臘腸飯,廚子已經在煮,你給他帶去。」
芝子一骨碌跳起來,奔上樓去梳洗,一邊撫摸著胸膛。
這一天,申元東的精神好多了,額上及嘴角皺紋也漸漸消失,他已被移到普通病房。
「芝子,我可以聽到自己心跳。」他十分高興,充滿生機。
「那多好。」
「芝子,經天在什麼地方?」他已經起疑。
芝子覺得也應該向他透露事實,她的聲音十分平靜。
「元東,經天不會回來了,他已經離開我們。」
他坐起來一點,「這兩天你們都穿著黑色,原來是這個緣故。」
芝子黯然。
「可是小型飛機失事?」
「不,他遇溺。」
「不可能,他是泳將,可游過一個海峽。」
「他當時拖著兩個朋友,水溫又極低。」
申元東怔怔地說:「果然留不住他。」
「你最喜歡他,大家擔心你接受不了。」
「真像一顆心被剜出來一樣。」他低下頭。
「事情已經全部辦妥,你可以放心。」
他歎口氣,「申家最多會辦事的人。」
看護進來說:「讓我看看你帶什麼食物給病人,不適合的不能吃。」
申元東轉側面孔,「都拿出去吧。」
看護不忍,「好好,我不查看就是。」她走去了。
申元東又問:「是哪一天?」
「你入院同一日。」
「不,不會是那一天。」
「不記得就最好不過。」
「不,我記得入院後他還來過。」
芝子看住他不出聲,他記錯了。
「他在耳邊叫我小叔,我應他,問他有什麼事,只看見他對我笑。」
「他在笑?」芝子十分心酸。
「你知道他的笑臉多好看,他只笑不語。」
「後來呢?」芝子追問。
「他走了,再接著,我已經做過手術,回復知覺。」
芝子輕輕問:「你真的見過經天?」
「他肯定來過。」
太搗蛋了,確像他一貫作風。
這時,醫生進來說:「咦,一時間講這麼多話,不怕累?很多人不知道講話需要很大力氣,少說話,對身體有益。」
醫生邊說邊打開桌子上的飯盒子,「嘩,香味四溢的臘味飯,但是不適合你吃,不如請客。」他老實不客氣的捧走。
從沒見過那麼愛講話的醫生。
芝子無言,一時間也想不出適當的言語,能夠看到元東得救已經安慰。
元東親友差人送花來,看護小姐羨慕不已,「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水果花籃。」
元東慷慨,「轉送給你如何?」
「這不好意思呢。」看護說。
「你不信陸續有來?放著來不及吃,爛掉多可惜。」
話還未說完,又有花送到,一盤比一盤大,顏色愈來愈鮮艷,只是沒有梔子花。
病要好了,那些人對他另眼相看,說不定他會退出大學,回到家庭事業掌權,此刻在申元東身上落工夫,也是時候了。
接著幾天,朋友跟著來探訪,好奇地猜測那個站在角落臉容清秀神情憂鬱不發一言的年輕女子是什麼人。
一定有她特殊身份吧,連陸管家都對她那麼客氣。
每人只准與申元東說幾句話,可是甲聽說乙同丙來過,就不甘後人,陳與張見鄭與林到過,怕吃虧落後,亦來報到。
漸漸有人專程乘飛機前來探訪,除卻申老先生太太,幾乎所有親友都出現過了。
人情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愈是不需要它的時候,它愈是湧上來。
芝子比較喜歡元東的學生。
他們也來了,大孩子們口沒遮攔;「咦,都沒有打石膏,名字簽在什麼地方?」
「在胸膛上。」
「申老師,可以看看手術疤痕嗎?」
元東大方地打開上衣。
芝子已是第二次看到,他的皮膚顏色較深,新的傷口就在舊的上面,做得很好,此刻還有一排釘書機似釘子末拆除。
一位女同學說:「噓,手術一定萬分驚險。」
元東忽然活潑地說:「比起黑夜飛車是刺激得多了。」
芝子抬起頭,一怔。
元東從來不會拿他的病情開這種玩笑,那口氣像煞一個人,呵,是經天。
實在太想念他了。
大孩子們原來還想說下去,卻被看護請走,他們送來的金銀紅三色氫氣球留在一角。
這時,司機捧一隻大玩具熊進來。
「今朝剛送到。」
元東微笑,「我都要出院了。」
他打開賀卡信封看過,一聲不響,放在一旁。
芝子過去與那只半個人高的玩具熊握握手,「你好。」不經意瞥到卡片上一個新字,立刻禁聲。
阿路說:「管家在辦理出院手續,稍後可以回家,有什麼要帶回去?」
元東輕輕說:「不用了,送給醫院處置好了。」
阿路不知就裡,還笑說:「玩具熊送給兒童病房最好。」
下午,元東堅持慢慢步行出院,不靠輪椅。
走到一半,在走廊上碰到另一個用枴杖的病人,兩個同病相憐的人開起玩笑來,枴杖當劍,互相過招。
看護連忙笑著喝止。
芝子看得呆了。
只有她才知道,此刻的申元東是多麼的像他的侄子經天。
芝子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對於那些在危急關頭溜溜不絕口才一流的人,她永遠佩服得五體投地,芝子沒有那樣超越的應變能力,她只會發呆。
回家途中,元東叮囑司機:「到山頂兜個圈,許久沒有看清這個世界,讓我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到了半山,他說:「阿路,停在這裡,我看到有房子出售。」
管家說:「不如改天再來。」
「不,下去看看。」
各人都沒想到他興致那樣好,只得扶他下車。
房屋經紀滿面笑容迎出來。
那是一幢大屋,設施簇新,元東一進門就說喜歡,問芝子意見,芝子只是陪笑。
元東說:「請周律師來看一看。」
參觀了半小時才願離開。
回到家已經是黃昏。
他不理勸告喝啤酒吃意大利薄餅,然後倒在床上呼呼入睡。
陸管家悄悄說:「芝子,元東性情彷彿有變。」她也發覺了。
司機卻唏噓說:「經過九死一生,變得樂天也很應該。」
芝子回房躺下。
她發覺有人留電郵給她。
一看電腦熒屏,她又一次發呆,是經天有話同她說。
「芝子,這幾天真為小叔的情況擔憂,也看得出你眼中的哀傷,我一直覺得,倘若他會痊癒,你將是他最理想的終身伴侶。你倆完全接受我,絲毫不想改變我,這段日子生活得心身暢快。明日一早,就去陪朋友潛泳,回來,我會作出一個重要的決定,不要驚訝。」
芝子手足冰冷。
那會是個什麼決定?他沒說出來。
電郵的日期是出事前一晚,但感覺上經天並沒有離開他們,隨時會進來「啊哈」一聲招呼。
芝子伏在桌子上。
傭人上來說:「芝子,有人找你。」
「是誰?」
「說是經天的朋友,一位葉小姐。」
芝子連忙下去看個究竟。
一個高大的年輕女子坐在會客室裡,看見芝子她站起來,她左手臂打著石膏,脖子上戴住頸箍。
「你是芝子?」
芝子點點頭,知道她有重要的話說。
「我叫葉如茵,那日潛泳,我也在場,我是唯一的生還者。」
她滿面通紅,落下淚來。
芝子遞熱茶給她。
她喝了一口茶,「那天早上,水平如鏡,大家都覺得是個好日子,我未婚夫邁可順利下潛了百多尺,一點事也沒有,在上升的時候,他忽然氣促,失去知覺,可恨我們太過自信,沒有攜帶氧氣。」
說到這裡,她用手掩住臉。
芝子還是第一次聽到意外現場實況,握住拳頭。
葉如茵繼續說:「這時天色突變,像是注定要我們把性命交出來,小艇在水中打轉,劃不出漩渦,風勁、雨大,經天決定游上岸求救,我們全無救生裝備。」
啊,擅泳者溺。
「那時,我知道邁可已經離開我們,但是經天仍然把他的臉托上水面,他很鎮定,他忽然同我訴說心事,他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她有一朵花似的名字,她叫華芝子。」
芝子渾身寒毛豎起來,雙手打顫。
「他當晚回家,會向她求婚。」
芝子心房像是被插中一刀,彎下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