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子不出聲,含笑走開。
第五章
羅拔臣醫生笑著對申元東說:「這位保母小姐真是可愛。」
申元東說:「她與我侄兒正好一對。」
「是嗎?」醫生訝異,「不過她與你講話的時候,情深款款,像是喜歡你。」
申元東大吃一驚,「不,不。」
眼睛看向看護,希望求證,看護笑著點頭,附和醫生,申元東愣住。
他急急分辯:「她完全沒有見過我。」
醫生說:「坐好別動,接受注射。」
申元東頹然:「你誤會了。」
醫生看著他:「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
「不。」羅拔臣醫生說:「你也非常喜歡保母小姐。」
申元東呆住,他緩緩低下頭。
醫生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檢查過後,與他討論一些重要問題。
「你這個情況,進醫院輪候叫我比較放心。」
申元東冷笑:「在護理病房一住好幾個月,幾個同病相憐的病人天天無所事事下棋讀報,互相訴苦,等親友來訪,不,我已表明不願過那樣的生活。」
醫生說:「我不會勉強你。」
申元東不出聲,他仰臥在梳化上看牢天花板出神。
醫生告辭。
他順手取過案頭一隻米奇老鼠鬧鐘,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鬧鐘小姐,在她出現之前,生活刻板了無生機,無論他怎樣努力做一個普通人,他都不是一個普通人。
情緒最低落的時候,元東也想過放棄,他聽膩了一句話:「真是醫學上的奇跡」,像一個古怪畸人,隨時可以到馬戲團演出。
幸虧有一份工作,叫他稍為分心,漸漸體力不足,看情況下學期已不能續約。
每一晚,他都不知會否在睡夢中悄悄離去,完全有心理準備,一切要說的話都放在最當眼的地方。
電話鈴響了。
「吃了藥沒有?」
申元東答:「醫生剛走。」
「怎麼說?」
「誰高興覆述他的話。」他笑,「聽經天說,這次人人對他另眼相看。」
芝子輕輕說:「這個大孩子,不愁沒有好女伴。」
第二天一早,芝子便聽到大孩子歡呼:「走了,走了,他們今午全體會走。」
芝子啼笑皆非,「那麼,你幾時出發到南極?」
「呵,我決定留下來陪你。」
芝子溫和地說:「經天,我在申宅打工,一點沒有其他意思。」
他佯裝大吃一驚:「昨天我們還是一對。」
芝子說:「我要到學校去一趟,不與你說笑了。」
女傭叫住她,與她商量菜式,芝子在廚房逗留了一會兒。
女傭對她說:「我辭工了。」
芝子意外,又不便置評。
「申家對我極好,可是這間屋子真悶,新工作是照顧一個嬰兒,一定忙得透不過氣來,但是我喜歡小孩,有趣、可愛,叫人忘憂。」
芝子黯然,她說得對。
「我已通知管家,替工很快會來報到。」
芝子點點頭出門去。
她自車房取出腳踏車,自申宅駛出去,拐一個彎,就被一輛車子截住。
芝子警惕地退後。
「不要怕,是我。」
一個女子下車來,原來是新曼琦。
芝子更加預防,一言不發,留意她動靜。
「可以借個地方說話嗎?」
芝子大力搖頭,表示不想與她對答,「我有事,對不起,先走一步。」
她飛快駛走腳踏車。
半途回頭一看,見新曼琦沒有追上來,才放下一半心。她最怕糾纏不休的人,世上一切事,有就有,沒有算數,不用苦苦哀求。
芝子歎口氣,到了校門,才覺得安全。
可是,新曼琦又迎上來。
噫,這女子像幽靈一樣。
芝子停下腳步,看著她。
新曼琦說:「到圖書館說句話好嗎?」
圖書館不是說話的地方,可是芝子維持緘默。
「你放心,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得到一筆錢,足夠做點小生意,我會回到原居地,從頭開始。」新曼琦說。
芝子點點頭,表示代她高興。
「我來見你,是向你道謝,照周律師說,申元東聽了你勸告,才願這樣大方。」
芝子連忙搖手。
新曼琦說:「你不居功,很是難得,我的確曾是申元東的未婚妻。開頭的時候,像你一樣,我申請做他的護理員,那年,他第一次接受心臟移植手術,正在康復中。」
芝子在圖書館坐下來。
桌子上刻著「學而時習之」。
「我也來過這間申氏圖書館。」
芝子仍然不出聲。
新曼琦看著她,「奇怪,你像啞巴一樣。」
芝子不介意她嘲笑。
「他並沒有像預期那樣痊癒,是我不好,我不甘寂寞,我另外有朋友,對他不忠,他知道了,同我分手。」
芝子悄悄看鄰座格言,原來是一句「人不知而不慍」。
新曼琦絮絮說下去:「我來告訴你一句:申元東疑心很重,你要小心。」
芝子站起來,打算結束談話。
新曼琦說:「現在你得寵,你不會明白。」
芝子忽然輕輕說:「我只是申宅其中一名員工。」
新曼琦錯愕,難道,她真的誤會了?
她終於轉頭離去,把這裡的故事告一段落,臨走丟下一句:「有辦法,誰會到申家討錢。」
背影仍然窈窕,不愁沒有新的開始。
芝子喃喃說:「再見珍重。」
這時,有人說:「我猜到你會在這裡。」
她一轉頭,見是申經天,不禁受他樂觀感染。
「來,我帶你看飛行表演。」
「不,我得回去了。」
「『不』小姐,」申經天笑說:「哪裡還有事呢?長輩們已赴飛機場,管家工人隨行,你放心好了。」
芝子從未看過飛機演習,於是點點頭。
申經天把她載到空地,只見人頭湧湧,玩具小販與茶水檔林立,像小型嘉年華會一樣。
申經天先買了啤酒及熱狗,又租了兩張帆布椅,把一頂寬邊草帽遞給芝子。
這時,軍用直升機已開始表演花式,觀眾喝彩,場面熱鬧。
螺旋槳軋軋聲叫,芝子掩住雙耳。
她在想:司機阿路負責接送,女傭今日辭職,廚子例假,她又在這裡看熱鬧,申元東一人在家?
芝子忽然不安。
她掏出警報器查看,安然無恙,但是心中忐忑的感覺有增無減。
芝子同申經天說:「我要回去看一看。」
申經天為天空中排成品字形飛過的噴射機著迷,掏出車匙交給她,「你用我的車子吧。」
「謝謝。」
他不忘說一句:「留不住你的心,也留不住你的人。」
芝子笑著搖搖他的手,他無奈地笑。
芝子駛著他的跑車回申宅,屋子裡果然一個人也沒有。
走近地庫,聽見輕輕的音樂聲,芝子又像有點放心,「元東。」她走過去,「元東?」
沒有人應,芝子有第六感,她知道今日非與申元東見面不可,她試推一推門,沒鎖上,可是再推一下,鸏頭有重物堵住,她再用一下力,看到門縫裡有一隻手。
芝子一顆心幾乎由胸腔裡跳出來,她慢慢把門推到盡頭,側著身子,自狹窄空間攝進地庫。
原來堵住門的重物是申元東的身軀。
芝子耳畔「嗡」地一聲,手腳不聽使喚,四肢顫抖,一時間腦袋完全空白。
過了一會兒,意識漸漸回來,只知道要快,遲了來不及,她立刻打電話給羅拔臣醫生,看護也很緊張,「醫生在手術室,我馬上替你叫救護車。」
這個時候,芝子才蹲下去看申元東。
他已經昏迷。
一隻手摀住心房,很奇怪,手中像是握住一件東西。芝子輕輕撥開他的手,發覺那是一隻小小扁平的金屬盒子,像一隻泵,他的胸腔肌肉裂開,卻沒有血液流出,那只泵顯然被人硬生生從胸腔裡扯出來。誰,誰這樣殘忍?
芝子受到驚嚇,淚流滿面。
申元東顯然是受到襲擊,倒地不起,用最後的力氣掙扎到門口,想爬出去,可是力有不逮,昏倒在地。
這個根本沒有脈搏的人現在不知還有沒有呼吸?
芝子無助地蹲在他身邊,忽然聽到門鈴響。
她正想出去開門,已聽到救護車嗚嗚響號。
接著,有人走進來,「芝子,怎麼一回事,大門虛掩著呢?」
芝子叫出來:「經天,快來這裡。」
申經天一看,非常震驚,但嘴裡卻安慰芝子:「不怕,救護人員立刻趕到。」
他把芝子緊緊擁在懷中。
這時,數名急救人員已經衝進屋來。
「有沒有移動傷者?」
「沒有。」
「做得很好!醫生已通知我們病人情況,請讓開。」
他們一邊把傷者抬上擔架,一邊做連串急救。
申經天拉著芝子一起上救護車,緊緊握住她的手。
芝子要到這個時候才看清楚申元東的面孔。
申元東神色平靜地躺在擔架上,但是臉色死灰,似無生命跡象,五官非常像申經天,叔侄幾乎一般英俊。
不,他不是一個猙獰的科學怪人。
芝子又落下淚來。
申經天輕輕說:「這件事有可疑,他們已通知警方。」
芝子問:「你怎麼來了?」
「你一走我忽然覺得不安,借了車子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