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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很……」我說,「我對他沒有什麼印象,他為人固執,事情對他不利,他自己不悅。」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無,」蘭心說,「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第五章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麼樣的人?」蘭心問。「你不是認識好些醫生律師?」

  我笑:「牙醫也是醫生。辦分居的也是律師,看你的選擇如何。」

  蘭心不服氣,「你再不能算是小公主了吧?」

  我仍然笑:「『對先生』還沒出現,沒奈何,只好再等。」

  「你已經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說道。這是事實。

  「你彷彿不緊張。」蘭心說。

  「我就算緊張,也不能讓你知道。」我說。

  「你心目中有沒有喜歡的男人?」

  有,像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讓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緊張:不知道化妝有沒有油掉。衣服是否合適,笑聲會不會大多。但貝文棋令我鬆弛。只是我的宗旨是從不惹有婦之夫。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過,躺著看電視。

  她說她想搬出來住。

  我勸她不可。房租太貴,除非收入超過六千元,否則連最起碼的單位都租不起,為這個問題談很久。時間晚了,她自己叫車子回家。

  第二天,桌面又放著玫瑰花。

  蘭心問:「誰送的?你家的那束還沒謝,這束送我吧。」

  「拿去。」我說。

  她笑:「多謝多謝。」

  會是誰呢?這麼破費。

  何掌珠進來跟我說:「我父親要替我轉校。」

  我說:「念得好好的——」沒料到有這一招,覺得很乏味。都這麼大年紀,還鬧意氣,把一個小女孩子當磨心。

  我歎口氣,或者我應該退一步。

  我問:「你父親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說。

  「我來問你,在哪裡可以找到他?他的電話號碼是什麼?」我拿起話筒。

  掌珠說了一個號碼,我把電話撥通,何德璋的女秘書來接電話。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兒的教師。」

  「請等一等。」

  電話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聲音傳過來,「林小姐,我在開會,很忙,你有什麼話快說。」仍然是冷峻的。

  「你為什麼不在××日報刊登啟事,告訴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這個人老土得要死?只有那一句例牌開場白。」

  他驚住半分鐘之久,然後問:「你到底有什麼事?」很粗暴,「否則我要掛電話了。」

  「掌珠說你要為她轉校,如果是為我,不必了,我下午遞辭職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畢業了。謹此通知。」

  他又一陣沉默。

  「再見,何先生。」我掛上電話。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絲林你——」

  「叫我翹,」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誰在乎這份工作!」我轉頭過去,「蘭心,明天如果還有人送花來,你可以照單全收,如果樓下會計部的張太問我為何辭職,你轉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輸了一仗,無面目見江東父老,只好回家韜光養晦去!」

  蘭心變色道:「翹,你發神經。」

  「我現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書與簿子倒進一隻大紙袋裡。蘭心走過來按住我的手,「千萬別衝動。」

  「我不會餓死。我痛恨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陣大麻。」我說。

  「蜜絲林——」掌珠在一邊哭起來。

  我說:「我回家了。蘭心,你好言安慰這小女孩。跟老校長說我會補還信件給他,一切依足規矩。」

  我抽起紙袋,洋洋灑灑的下樓去。

  凌奕凱追上來,「翹!」

  「什麼事?」我揚起頭。

  「你就這樣走了?」他問。

  「是。」我說,「不帶走一片雲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臉的賺了錢來,愁眉苦臉的花了去,有什麼樂趣?」我用張愛玲的句子。

  「你太驕傲,翹。」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轉頭走。

  他追上來幫我挽那只紙袋,我們一直走到停車場去。「你不生我氣?」我問他。

  「你一直是那樣子,你跟自己都作對,莫說旁人。」

  他這話傷到我痛處,我說:「你們這種人是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當然我明白,正如你說,翹,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你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當沒落貴族,誤墜風塵,翹,你以這種態度活下去,永遠不會快樂。」

  我說:「我的快樂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執如驢。」

  我上車。

  「翹,你把門戶放開好不好?」他倚在車上跟我說。

  「我不需要任何幫忙。」我發動引擎,「至少你幫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後是否得到極度的滿足?」

  「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我還是那句話,把車子「呼」的一聲開出去。

  他來教訓我。他憑什麼教訓我,他是誰?

  單是避開他也應該辭職,他還想做白馬王於打救我。

  回家我寫好一封同文並茂的辭職信,不過是說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開交,故此要辭去工作云云。我掛號寄了出去,順手帶一份《南華早報》回來。

  母親說:「工作要熬長呵。」

  她喜歡說道理,她知道什麼。一輩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擱廚房煮飯。可是她喜歡說人生大道理:「這份工作好,薪水高,夠好了,工作要熬長,要好好做,總有出頭。」然後把我給她的鈔票往抽屜裡塞。每次我拿錢去她從不客氣,大陸的親戚寫信來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買了計數機。收音機,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錢來得容易,也不是賺回來的,樂得做好人,哄上頭的人跟她寫信寄相片。

  她打電話來,「你辭了職?」老母幾乎哭了出來。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這個人是不會好的了——」

  我把電話放下來,不再想聽下去。

  我獨個兒坐在客廳裡,燃著一支煙。黃色的玫瑰花給我無限的安慰。

  這個人到底是誰?在這種要緊關頭給我這個幫忙。晚上我緩緩的吃三文治,一邊把聘人廣告圈起來,那夜我用打字機寫好很多應徵信。

  或者我應該上一次歐洲。我想念楓丹白露島。想念新鮮空氣,想念清秀的面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滿意足才睜開眼睛。做人不負責倒是很自在,我為自己煮了一大鍋面,取出早報,把副刊的小說全部看一遍。女作家們照在副刊上申訴她們家中發生的瑣事,在報紙的一角上她們終於找到了自我。

  玫瑰謝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給蘭心。

  門鈴叮噹一聲。我去開門。

  「小姐,收花。」

  「花?」

  門外的人遞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誰叫你送來的?」我問。

  「我不知道,花店給我的『柯打』。」他說。

  我給他十元小費,把花接進來,仍然是沒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誰,我就不必去調查了。

  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聲說:「好,至少有人送花給我!」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

  「花收到了?」那邊問。

  「你怎麼知道我不教書了?」我問。

  「很容易打聽到。」那邊說,「你因三角戀愛失敗,故此在家修煉。」

  「正是。」我說,「喂,謝謝你的花。」

  「不必客氣。」

  我忽然想起來,「喂,你是誰?喂!」

  他已經掛斷電話。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這麼神經的人,就有這個神經的他,到底是誰,電話都通過,仍然不知道他是誰。

  但花是美麗的,我吹著口哨。電話鈴又響。「喂。你——」我開口就被打斷。

  「翹,你這神經病,你真的不幹了?」蘭心的聲音。

  「的確是。」我說,「我有積蓄,你們放心好不好?有什麼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們?應該你們來安慰我!」

  蘭心唄口氣,「也好,你也夠累的。」

  我沉默十秒鐘,「謝謝你,蘭心。」

  「我們有空再聯絡。」

  「張太太可好?她的長舌有沒有掉下來?」我問。

  「舌頭沒有,下巴有。她要來看你哩。」蘭心說。

  「媽噯。」我呻吟,「我又不是患絕症。」

  蘭心冷笑,「這年頭失業比患絕症還可怕,有人肯來瞧你,真算熱心的,你別不識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沒有?」我反問。

  她「嗒」一聲掛掉電話。

  電話鈴又響。我問:「又是誰?」

  「我,媚,你辭職了?」

  「是。」

  「我也剛辭職。」媚在電話那邊說。

  「為什麼?」我問。

  「有人罩住我。」她說,「找到戶頭,休息一下再度奮鬥。」

  「你什麼時候做的一女一樓?」我問。

  「狗口長不出象牙來。」她說。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馬馬虎虎,對我還不錯就是。」

  「為什麼不結婚?」

  「他不能娶我。」

  「呵,家裡不贊成,環境不允許,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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