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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那奚治青也不過只是一個人,在絲毫沒有防範之下讓一個美貌少女拆穿心事,內心頗為震盪。

  「你……你怎麼知道?」

  寧波這時才嫣然一笑,「呵,都是我猜想的,我買一份星期日《泰晤士報》。」她付錢。

  「你全猜對了。」他替她用紙袋裝好報紙遞上。

  「是嗎?鰭魚先生,你的正職是什麼?」

  「我上午在父親的證券公司幫忙。」

  一聽見股票,寧波雙目一亮,「嗯,是兩份截然不同性質的工作。」

  鰭魚先生興奮地說:「我打算把這間書店擴張成真正書店,包羅萬有,廉價售書。」

  寧波微笑,「那,真要先在股票市場上多賺一點。」

  年輕人立刻向她她教姓名,「我姓奚,可需要每天替你留一份《泰晤士報》?」

  「不,我不是每天看。」也就是說不是每天來。

  奚治青明顯有點失望。

  寧波留下深刻的印象之後,揮揮手離去。

  那天下午,家中照例孑無一人,家努助理躲在房中休息,姨丈上班,阿姨外出應酬,正印一定有節目。

  邵家在過去幾年已經搬了兩次,地方越來越大,屋越住越貴,車房裡的車子似一組隊伍,連廚房都背山面海,風景秀麗,可是正如正印說:「可是對面再也沒有露台,露台上再也沒有青年。」

  要到市區,得坐三十分鐘以上的車。

  寧波卻非常享受這一份金錢買來的寧靜。

  這裡與她父母的家,有著天淵之別。

  她斟一杯果汁回到房中,正欲閱報,忽然看到阿姨向她走來。

  寧波意外,「阿姨,你沒出去?」

  阿姨走近,寧波發覺她又目紅腫。

  寧波這一驚非同小可,「阿姨,什麼事?」

  「你回來正好,寧波,我有事與你商量。」

  寧波十分緊張,她的胄液驚恐地竄動,是阿姨的健康有問題,抑或姨丈的生意出了紕漏?

  「寧波,我與你姨丈分手了。」

  寧波一愣,反而覺得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心底暗暗鬆口氣,不過表面上不動聲色,只是呆呆地看著阿姨。

  怎麼會,他們原是模範夫妻。

  阿姨沒精打采,「他另外有了人了,對方是職業女性,在證券界頗有地位,相當富有,所以他已決定離婚。」

  到這個寸候,寧波才開始唏噓。

  她原先以為像她母親,因元我力餘生都把丈夫背在身上才需離婚,真沒想到姨丈阿姨會結束那樣富泰舒適的關係。

  寧波難過,雙目通紅,眼眶漸漸潤濕。

  阿姨反而要安慰她:「別擔心,他給我的條件不壞,這間屋子拔到我名下,開支照舊,另外還有美金股票……」可是說著又落下淚來。

  寧波握著阿姨的手。

  阿姨問:「寧波,我是應該與他平和分手的吧?」

  寧波點點頭,「是明智之舉,越拖越糟。」

  「可是,我的朋友都說我太便宜他們了。」

  「別去理那班好事之徒,你同姨丈二十年夫妻,應當好來好散,有條件儘管提出來,他一定會做足。」

  阿姨與寧波緊緊擁抱。

  「正印曉得這件事沒有?」

  「她?」阿姨沒精打采,「我還不敢告訴她。」

  「今天就得同她說。」

  姨丈比正印早回來。

  寧波本想避開,被他叫住。

  「姨丈要搬出去了。」

  寧波只得頷首,「我聽說了。」

  「你不怪我吧?」

  寧波得體地說:「想這也是姨丈不得已的選擇。」

  「寧波,」邵先生用手抹一抹面孔,「你一直是個明白的人。」

  他似乎有點寬慰,可是隨即換外套出去。

  正印回來,一聽此事,愣了半晌,放聲大哭。

  寧波把她拉到房中。

  她問寧波:「我們以後還夠不夠錢用?」

  原來是擔心這個。

  寧波沒好氣,「夠七十個邵正印用七十輩子。」

  正印稍覺好過,又流淚不止,「真是一點跡象都看不出來。」

  人心叵測。

  不能相信任何人。

  電話鈴響了,正印已無心思閒聊,「說我不在。」

  寧波立刻替她安裝一具小小錄音機,一搭通便自動說:「我不在。」

  正印只不過在家十天八天左右,又出去了。

  阿姨在家的時間多了起來,由寧波陪她。

  阿姨問:「你犧牲了幾份家教?」

  「兩份。」

  「你當教阿姨好了,阿姨付你酬勞。」

  「阿姨教我投資好了。」

  阿姨笑,「我方景美什麼都不會,只會買股票。」

  已經足夠,消遣與零用都在它上頭。

  寧波已算鰭魚書店常客,可是她永遠不定時出現,永遠給奚治青一個措手不及。

  有時捉到他在吃便當,一嘴油膩,有時他在點算存貨,一身汗,有時遇到他跟無理取鬧的客人交涉。總而言之,攻其不備,他所有的尷尬事都落在她眼內,他漸漸氣餒,銳氣全挫光,見到這個少女,只會搔頭皮傻笑。

  寧波覺得這種感覺是享受,她得到極大快感。

  她向正印報告:「奚治青快倒霉了。」

  正印瞠目結舌,「誰?」

  寧波嘩一聲,正牌邵正印!她正設法替她出氣,她已渾忘一切,好傢伙。

  「沒什麼。」寧波揮揮手。

  「誰,剛才你在說誰?」

  「不是你認識的人。

  正印忽然正經起來,「媽媽到半夜還是時時哭。

  「那自然。

  「還需哭多久?」

  「一年、兩年,或許餘生。

  正印大吃一驚,「這簡直是一個哭泣遊戲嘛。」

  寧波抬起頭,「皆因她忘不了他。」

  正印又納罕,「那麼我不像她,無論什麼事,一轉眼我就忘記,我那麼喜歡衛炳江,他到倫敦去唸書,我也只不過是難過了三天。」

  寧波笑笑,「人人都應該像你這樣。」

  「是嗎,那我真堪稱得天獨厚。」

  「這是毋須置疑的一件事。」

  正印看著寧波,「那麼,為什麼我覺得你在諷刺我?」

  「你太敏感了。」

  終於,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奚治青提出約會的要求。

  那個下午,寧波剛洗過頭髮,額角與臉旁的短卷髮不可收拾地松出來像一個花環似地圍繞著她晶瑩的面孔,她穿著藏青色水手服,手裡拿著小提琴,眼神有點憂鬱,整個她像拉菲爾前派的畫中人。

  奚治青輕輕問:「可以去喝杯咖啡嗎?」

  他太有信心,根本沒有想過她會拒絕。

  可是寧波在等的便是這一刻,她立刻清脆地答:「不。」

  奚治青一怔,像是挨了一巴掌,「為什麼?」

  「因為你太愛說不。」

  奚治青莫名其妙,「我和誰說過不?沒有呀!」

  寧波微微笑,剛要拆穿他,忽然店堂後轉出一個人來,「宗岱,裝修師傅什麼時候來?」

  寧波呆住,笑容僵在嘴角。

  那位仁兄看到寧波,一怔,「這位是——」

  只聽得奚治青說:「大哥,這位是江寧波,我大哥奚治青。」

  寧波睜大了眼睛,那是他大哥奚治青,那麼,他又是淮?

  那正牌奚治青果然一副心高氣傲模樣,「宗岱,王師傅來了,你且招呼他一下。」又鑽到後堂去。

  那奚宗岱這時才看著寧波問:「我對誰說過不?」

  咄!原來一直把馮京當作馬涼。

  「沒什麼,不。」她連忙說,「我沒空喝咖啡。」

  「你可是已經有男朋友了?」奚宗岱好不失望。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好了。」

  寧波匆匆離去,走到街角,不禁覺得好笑,終於彎下腰,靠在電灶柱上大笑得掉下淚來。

  簡直不是那塊料子,將來,邵正印的糾紛,由邵正印自己去解決,她一插手,只有越幫越忙。

  自稱是奚治青的青年電話接踵而至。

  「你自何處得到我家號碼?」

  他笑笑,「想約會你,當然得有點路數啦。」

  寧波聽了十分愉快,難怪正印與他們談起電話來沒完沒了,不過她隨即說:「不。」

  奚治青詫異,「我還沒提出我的要求呢,你為什麼說不?」

  「無論你的問題是什麼,我的答案均是不。」

  對方啼笑皆非,「太不公平了。」

  寧波忽然擲下一句:「世事從來都不公平。」

  「我們可以面談嗎?」

  「不。」

  「我來接你。」

  寧波更加高興,「不,請不要再打電話來。」

  她掛斷線。

  阿姨在一旁聽見,轉過頭來訝異地問:「那是誰?」

  「推銷員。」

  「推銷什麼貨色?」

  「他自己。」

  阿姨嗤一聲笑出來,「我只聽見你一連串說不。」

  「說說就順口,很痛快。」

  「其實寧波,你也該和他們出去玩玩散散心。」

  「來,阿姨,我演奏一曲《天堂中的陌生人》給你聽。」

  寧波取出小提琴,她那無師自通的琴藝足以供她娛己娛人,把一首流行曲彈得抑揚頓挫,情感豐富,悅耳動聽。

  方景美女士鼓掌,「任何聽眾都會感動。」

  寧波放下琴,「我媽媽就不會。」

  「我一直約她,她一味推說沒空。」

  「她出來一次也不容易,穿戴化妝整齊了搭公路車來回連喝茶總得四個多小時,實在吃不消。」

  「情況還好嗎?」

  「身體還不錯,環境是窘了一點,不過那份工作總算牢靠,只是非常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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