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困惑地說:「我記得我們待她一如親生。」
方女士歎口氣,「怎麼會?正印有錯,我大力責打,對寧波,我總是客客氣氣。」
「那只有好呀!」
「不,對孩子來說,那是一種分別。」
「可是寧波那麼乖巧,何用責罰?」
「小孩總是小孩,也有鬧事的時候,我老是假裝看不見,因非親生,不知如何管教,不談這個了,你來找我有什麼重要的事?」
「我清求復合。」
方女士愣然,像是聽到世上最好笑的事一樣,「不可能,」她斷然拒絕,「我不會多此一舉,今時今日,你有的,我都有,甚或比你更多,我沒有的,你又不能給我,我為什麼要與你復合?」
邵氏咳嗽一聲,「看在舊時情誼——」
「舊時?」方女士好不詫異,「你還記得舊時?我卻忘了。」
邵氏知道無望,只得訕訕離去。
方景美吁出一口氣坐下來。
她當然不知道正印合鬧上寧波家去。
這個時候,正印正指著寧波說:「是我先看見羅錫為的,」她鐵青著臉,「你把他交出來。」
寧波把雙臂抱在胸前,「正印,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麼,請你重新整理思緒。」
「你搶我的人!」
「胡說八道。」
「自小你妒忌我,你一直陰森森,在我身邊覬覦我擁有的一切,你以為我不知道?一直以來,你故意突出你的純良來反映我的不羈,你故意描黑我,自小至今你暗暗和我過不去!」
寧波吃驚地瞪著她,「這一切都是為著羅錫為?」
「不!是為著多年來我胸中一口鳥氣。」
「你受氣,你有何氣可受?」寧波的聲音尖起來,「自幼你是公主,我是婢女,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你別黑白講!」
邵正印冷笑連連,「你什麼不和我爭?連髮型都模仿我,打扮得與我一模一樣,魚目混珠。」
寧波震驚,「啊,你心裡一直如此想?」
「你把羅錫為交出來,萬事俱休,否則別怪我對你無禮。」
「你什麼時候對我有札?」
「我視你如姐妹。」
「幸虧你沒有親姐妹。」
「好,三十多年後總算口露真言,如今羽翼已成,可以與我平起平坐了。」
寧波不相信雙耳,「這一切,都是為了羅錫為?」
「是又怎麼樣?」
「他只不過是個古董掮客。」
「那又為什麼霸佔著他?」
「他喜歡的是我。」
「你當然如此說,你是次貨,我是正印,自小學三年級起都是我先看見他。」
「那正印,我不想再與你說下去,太有損人格了。」
「江寧波,你現在有人格了。」邵正印不住頷首,「不再是那個癟兮兮到我家來求乞的灰姑娘了。」
江寧波忽然很疲倦,為免講得更多更錯,「邵正印,請你走。」她不得不逐客。
正印厲聲道:「我與你絕交。」
寧波聲不由主,「謝謝你釋放我。」
她用力關上門。
這是真的。
多年來她與這個性情完全不相近的表妹做朋友,不過是因為情不可卻。
這下好了,自由了,仰人鼻息的歲月終於過去。
欠人一錢,還人一斤,還欠一石,利滾利,一輩子償不了,此刻邵正印自動提出絕交,再好沒有。
負完氣,又深深悲哀。
江寧波這個人,無論做什麼都誠心誠意全力以赴,到了今日,連她自己都弄不清對邵正印是真心還是假意。
幼時初見正印,只覺得她嘈吵,不住地講話,實在無事,把人的名字也叫十來遍,又喜歡支使人,父母與傭人被她搞得團團轉,片刻都需要全屋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每做好一樣功課,需父母鼓掌,寧波就從沒見過那樣的人,自然處處避開她。
可是正印又特別喜歡找寧波玩,幾個月後,寧波發現邵正印有一點優點,呃,或者說,是缺點,那就是反應比較鈍,當著面諷刺她也渾然不覺,她只是蠻,不算厲害。
可是當母親問起,寧波只是說:「好,很好,每個人對我很好,我覺得很好。」
能不好嗎?江寧波根本無處可去。
寄人籬下,日子不好也得過,不如讚不絕口,歌功頌德,大家高高興興。
日後,把這種自幼訓練成的工夫用一兩成在客戶身上,客戶已覺得舒服熨帖,明年再來。
日久生情,邵家也就成為寧波的親人,與父母反而疏遠,真沒想到就連她都相信邵正印確是江寧波親姐妹之際,正印卻跑來拆穿這件事。
真殘忍。
她坐在露台上發呆。
如今想不結婚也不行了,她已失去所有親人,惟一依靠便是羅錫為。
江寧波真為羅錫為和邵正印絕了交。
阿姨不相信。
寧波無奈,「他是導火線,我與正印交惡,是因為我一生都妒忌她。」
阿姨詫異,「奇怪,她也說一樣的話,你倆口氣如出一轍。」
寧波啞然失笑,「她妒忌我?」
「是,你的人緣,你的功課,你的事業……樣樣都比她好。」
寧波揮著手,「那是因為我加倍努力,故成績斐然,她要那些來幹什麼?父母統統已為她準備妥當,白癡都能過得很好。」
「她就是那麼說,她說她像白癡。」
寧波溫柔地說:「她才不是,她不知多聰明,資質勝我十倍,稍微用功,便藝冠全場,她只是慵懶,淨掛住戀愛,無心向學,饒是如此,也還在銀行步步高陞。」
「看來你們雙方並無惡意,何不言和?」
寧波感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大家年紀也大了,心事重,煩惱多,不可能像青少年時期那樣誠心誠意做朋友。」
「不覺得可惜?」
寧波答:「我自幼連家都沒有,亦無惋惜,凡事隨緣,不必遺恨。」
阿姨唏噓:「連我來說項都不管用,寧波,你的心的確剛強。」
寧波欠欠身,是,她鐵石心腸,否則怎麼會自幼實事求是,從不淌眼抹淚。
「別讓那羅錫為知道你們姐妹倆的事,他會驕傲。」
可是,她們母女不曉得,羅錫為根本極之討厭邵正印。
——四十歲時一
孫經武進場的時候,江寧波不禁喝一聲彩,此君越來越成熟瀟灑漂亮,難怪座上女士們都悄悄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對前妻顯然亦有同感,「寧波,你永遠像一朵花。」
寧波笑答:「是是是,塑膠花,不然怎麼經得起風霜。」
孫經武忽然問:「還在結婚嗎?」
「這算什麼問題?」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寧波溫和地笑,「是,我與羅錫為仍是夫妻。」
孫經武困惑地說:「為什麼我與你的婚姻才持續兩年,而你和他卻可以維持六年?」
「你倒是把日子數得很清楚。」
「因為嫉妒的力量最強,無所不能。」
寧波微笑。
「說呀!」孫經武催她。
寧波答:「因為我與他有說不完的話。」
孫經武嗤之以鼻,「說話,我也會,我陪你聊好了。」
寧波笑,「可是我當初嫁你,沒把你當聊天對象。」
「你當我什麼?」
江寧波不肯作答。
孫經武悻悻地說:「我知道,當年你只不過想得到我的身體。」
寧波按住他的手,「再說下去,孫教授你就要名譽掃地了。」
並非過慮,鄰座幾位時髦女士正豎長耳朵偷聽他們的對白。
可是孫經武不理,他氣忿地說:「後來,你對我肉體厭倦,便拋棄了我。」
寧波把他的手放在臉頰上,「你真懂得討一個中年女子歡喜,謝謝。」
孫經武這才放低聲音,「為你,寧波,我什麼都願意,我愛你。」
寧波也笑了,「奇怪,我倆是怎麼離的婚?」
「我不知道,我愛你一點也不褪色。」
寧波忽然說:「喔唷,我的丈夫來了。」
孫經武一怔。
寧波見惡作劇得逞,大笑起來。
不不不,羅錫為並沒有出現,羅錫為在紐約總公司公幹。
「讓我們到別處去,這裡太多一雙雙亮晶晶眼睛盯著我們。」
他們選了一個更壞的地方,他們到寧波的家去。
孫經武一看,「裝修過了。」
因為實在已經是中年人了,寧波把屋子改修成一隻乳白帶粉紅色的油漆,看上去十分漂亮,藉之振作情緒。
「他現在也住在這裡嗎?」
他當然指羅錫為。
「不,」寧波答,「我住在他家,他不住在我家。」
「聽說他極之會做生意,佣金賺得麥克麥克。」
「不比當年的你差啦!」
「沒有孩子?」
「自顧不暇啦!」
「對於童年往事,看得出你仍然耿耿於懷。」
寧波笑,「孫經武你懂得什麼,我與你相處不過兩年光景。」
「做你的子女會很幸福,做父母和做其它工作一樣,其實不過需要盡責,再多溺愛也比不上承擔責任。」
「你呢?你做了父親沒有?」
「看情形吧!看誰對我真心。」
寧波笑不可抑。
「我與你阿姨及正印見過面。」
「正印如何?」是真的關懷。
「艷光四射,不能逼視,聽說一個姓童的地產商正拚死命追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