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至於笨得以為他會是一輩子的事,可是,到真的發生了,仍然難過。」
寧波握住阿姨的手。
阿姨垂下頭,「真累,就這樣睡下去,一眠不起就好了。」
寧波微笑,「這叫壽終正寢,是華人一貫嚮往的一種境界。」
「很難得的一件事吧?」
寧波答:「誰不怕臥病數載方能辭世。」
正印忍不住,「你們在講什麼,我都聽不懂,媽,別理寧波,你好好睡一覺。」
「你總是不瞭解媽媽。」
正印啼笑皆非,「我還沒說你不瞭解我呢!」
「阿姨,明天我們再談,這幾天我與正印都搬回來陪你。」
這時方女士忽然笑了,揮揮手,「不必替我難過,這幾年我跳過舞,聽過音樂,開心過。」
她熄了燈。
正印與寧波退到偏廳坐下,寧波自斟自飲。
「阿姨說得對,當年開心過就好。」
「替她查查帳目,看那個人捲走了多少。」
寧波但笑不語,把酒杯放在臉頰邊摩挲。
「我說錯了嗎?」
寧波感喟,「金錢其實沒有什麼大用處,除出衣食住行,世上能夠買得到的東西多數只是次貨,阿姨又不笨,心中早已有數,這次投資並不算完全失敗,對方的確付出時間精力來交換。」
正印忿忿地說:「我母親還賠上十年光陰。」
「那人也是呀!他也已經年老色衰了呀!這想必是他最後一宗生意,他是立定心思跟那寡婦去從良了。」
「但願六個月後那個女人甩掉他!」
「會的,一定會,不過可能不是六個月,也許是三年或是四年。」
正印心裡好像舒服了一點,「寧波,你真看得開。」
寧波詫異,「能不看開嗎?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以我的出身,掙扎至今日衣食不憂,應當感恩了吧?」
「可是,生活中還應有更高的要求吧?」
「所以陪你瘋呀!你說看到什麼好貨,我一定出來幫眼。」
「對,」正印想起來,「那位羅君呢?」
「回去了,這上下哪有工夫應酬他?」
「寧波,到你五十六歲時,你還會不會追求異性?」
寧波很坦白,「會,幹嘛要退縮。」
「要是他比你小十年呢?」
寧波笑,「我從來不會讓這種小節阻撓我辦正經事。」
這時身後有一把聲音說:「你們還沒睡?」
是方景美女士,她已經沒事人似的,正印與寧波放下心來。
表姐妹倆卻輾轉反側,各人在小床上看著天花板到天亮。
早上又被方女士奚落:「怎麼一回事?失戀?看上去比我還憔悴。」
寧波與正印用手托著頭,面面相覷,苦笑。
下午,寧波去探望母親,說起阿姨和那個人已經分手的事。
「那人到底叫什麼名字?」
寧波側著頭,「阿姨肯定介紹過,我卻沒留意,一直以為他三兩個月就會失蹤,何必費神去記名字?早知有十年那麼長時間,記住了也好稱呼。」
「現在又不用了。」
「可不是。」
「景美說,他對她很細心。」
寧波承認,「我從未見過姨丈那麼體貼過。」
「那麼說來,景美也算值得。」
「咦,媽,聽口氣你並不反對。」
「她的事我憑什麼有意見,每個日子都靠她肉身逐分逐秒,一步一步挨過,冷暖自知,誰有資格批評她?」
從娘家出來,寧波馬上撥電話給羅錫為,「昨晚一頓飯沒吃好,今天我補請。」
羅錫為意外,「我正想找你,沒料到你會主動。」
寧波歎口氣,「來日無多了,非緊張一點不可。」是受了刺激後的反應吧?
「時間地點任你選擇。」
她把他請到家裡,做了烤牛肉與姜茸布甸款待。
羅錫為笑,「如此厚待,無以為報。」
「老朋友了,不客氣。」
漸漸對著舊時小友把往事全勾出來複述一遍,一點顧忌都沒有,講到委屈之處,眼都紅了,他像她失散多年的惟一親人,在他而前,她不怕失禮。
然後她問他:「這麼些年來,你仍獨身?」
羅錫為想了想:「十三歲那年,愛上一個西班牙裔女同學,棕色大眼睛,白皮膚,高挑身段差點私奔,後來蹉跎下來,晃眼至今。」
「想起來恍若隔世?」
「就是這種感覺!」
寧波笑了。
「一生中戀愛過兩次,也不算壞了。」
寧波知道其中一次指的是她,連忙答道:「不敢當不敢當。」
羅錫為笑笑,「不用客氣,該次戀愛的感覺,到今天仍然十分鮮明,錯不了。」
寧波唯唯諾諾,「蒙閣下不棄……」
「真慶幸你長大成為一個成功樂觀健康的人。」
何出此言?寧波愣住,她應該有病態嗎?
「至今你仍與邵正印往來,可見你寬宏大量,不記舊惡,同學都看不過眼她欺侮你,功課忘了帶,便問你要了去頂包,罰抄,你代寫,真替你不值。」
不是他提起,寧波統統忘了,「是嗎?」她詫異地說,「有那樣的事嗎?」
「我們都知道你住在她家中,很委屈。」
「不,不是這樣的,邵家對我很好。」
羅錫為笑了,「最要緊是當事人不介意。」
江寧波說:「我都忘了。」
「有一次下雨,我看見你幫邵正印打傘,為了遮她你半邊身濕透,自那日起,我們都不喜歡邵正印。」
寧波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不是有車子來接嗎?」
「下大雨交通擠塞需要等候。」
寧波像是說別人的事似地,「原來如此。」
「寧波我真欣賞你的性格,你從來不與人爭。」
寧波微微笑,是她的何必爭,不是她的爭不到,不如省下力氣干正經事。
她看著羅錫為,「與你聊天真是樂事。」
「那你會不會因此與我結婚?」
寧波大感意外,都對她那麼認真,都想與她正式結婚,她該如何報答這個知遇之恩?
當下她笑笑,「一般的程序都是先友後婚。」
羅錫為也笑,「你我八九歲時已經是好朋友了。」
「我並不擅長結婚。」
「你可以考慮,我不介意等,」他又退疑,「別叫我等太久。」
「我江寧波從來不耽擱任何人。」這是真的。
羅錫為走後,她收拾廚房,把廚房碗碟洗出來,忽然想起打傘那一幕來。
她也以為自己忘記了,但其實沒有,它埋藏在腦海某一明暗角落,掀出來重映,形象清晰鮮明,宛如昨日。
正印忘了帶傘,但是不要緊,寧波一定有,問寧波要好了,「寧波寧波,這邊來,」皺起眉頭呼喝她,同學們厭惡地看著邵正印,正印就是這點笨,懵然不覺,她哪裡懂看人臉色。
寧波連忙迎上去,雨很大,正印把傘往自己頭上拉,書包交給寧波拿,寧波一手護著兩隻書包,一手打傘,在街上站了半小時車子才來,手臂都酸了,一邊校服裙子滴水。
回到家中,連忙換下衣服拿到洗衣房去熨乾,老傭人阿歡待她不錯,「二小姐我來」,「不,我自己會」,為著阿歡的善意,她退休的時候,寧波送她一套金飾。
這樣的童年,江寧波介意嗎?她想都沒想到可以介意,這是她的命運。
現在,她住的公寓,連廚房都可以看到海景,還有什麼遺憾呢?
之後,每天早上七時過,羅錫為都撥電話來問她:「寧波,考慮清楚沒有?」
她喜歡那種溫馨的感覺,故此拖著他,「正在鄭重推敲,快了。」
然後,消息傳開了,連孫經武都問她:「寧波,如果你考慮再婚,我會給你方便,讓我們速速辦手續離婚。」
「咦,一點都不妒忌?」
「不是不難過,而是不至於恢心到要破壞你的幸福。」
「對於你的大方,我深深感激。」
孫經武酸溜溜地問:「那人,各方面都十分理想的吧?」
寧波想了一想,「現在我找的是一個伴侶,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他是我小學同學,我的事,他全知道,真自在。」
「你打算與他白頭偕老?」
「那倒沒有,可能還有變化,誰知道,還沒在一起就有非得廝守一輩子的壓力,太痛苦了。」
「老好江寧波。」
「你再用這個老字,不要怪我叫你好看。」
孫經武說:「律師會寄文件給你。」
「謝謝,君子成人之美。」
阿姨知道這事,問寧波:「你媽見過羅錫為沒有?」
寧波微笑,母親生活簡單,她不想多打擾她,「我怕她弄不清楚誰是誰。」
「不會的,她擅長記名字,一班學生四十個名字她都記得。」
寧波仍然微笑,「這倒好,把女婿編成一班,畫個座位表,保證錯不了。」
阿姨忽然沉默,過一會兒才說:「寧波,我說話造次了,你別多心。」
寧波訝異地說:「阿姨何出此言?我怎麼會多心?我們是一家人。」
阿姨更不言語。
片刻寧波離去,方女士揚聲,「你好出來了。」
自書房緩步走出的是她前夫邵氏。
「你為什麼躲著寧波?」
「我怕她犀利的目光。」
「別說是你,連我都有點不自在,今時不同往日,寧波和我們沒有糾葛,她就算欠我們什麼,也已十倍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