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住在這裡已有三年。我覺得還可以。」
「怎麼住得下,你看,阿順得把電鍋插在客廳一角。」
「太豪華了,我怕不配。」廣田用手唔著臉。
李和惻然,輕輕分開她的手,「一切費用,不過預支給你,從此你得坐在地牢裡天天寫寫寫,並且要周遊列國,到每家書店簽名推廣宣傳,賺錢還債。」
廣田忍不住歇斯底里地笑出來。
這時綿綿走過來,想一想說:「老師好,我叫王綿綿。」
這六個字必定是保母教她背熱了的,現在又拿出來用。大家都笑了。
廣田躺到床上,因為地方淺窄,保母就站在門口同她說話,向她報告綿綿上課時間。
「上午九時至十時我們得用司機,阿順如要買菜得走兩程,稍後我帶綿綿去挑校服……」
廣田睡著了。
夢中,聽見母親說:「你白己作怪。你後果自負。」
完全正確,廣田出了一額汗。
驚醒,發覺公寓裡只剩她與李和。
李和在打印機前研究幾張彩圖。
聽見聲音他轉過頭來,「醒了?喝杯紅棗茶,保母同綿綿出去試校服。」
「你們對我真好。」
李和微笑,「我們是受薪的。」
「誰,那人是誰?」
「我可以告訴你,那人完全沒有企圖,是真心想幫你。」
他坐到她身邊,「來看,新書封面草圖。」
廣田十分歡欣,「道麼快做好?」
「這一份是英語版,你意見如何?」
「都很好,」她由衷高興。
「抽籤決定,」李和開玩笑。
「我喜歡灰紫色這張。」
「是,主角在第一集受親人歧視欺侮……的確適合這種色調。」
「你看過全書?」
李和點點頭。
「請給我忠實意見。」
「通常一個作者叫人批評指正其實不過想聽到溢美之詞。」
廣田笑。
李和想,她終於也笑了。
李和說:「作者內心壓抑,借年幼的主角發洩感情,主角只得十二歲、因為作者自覺像孩子般無助。想學主角般籍魔法來獲得神奇力量,克服困境。」
廣田不出聲。
「感情因此十分真摯,盼望也特別逼切,足以感動讀者。但,還不是文學。」
廣田又一次咧開嘴。
「這是小小愚見,你別生氣。」
「如果有讀者購買拙作,我會上前熱烈與他握手,並且說謝謝,謝謝。」
「你的手會握爛。」
「承你貴言。」
「來,去看新房子吧。」
廣田吸進一口氣,點點頭。
新房子在近郊。經紀已在等他們。
他一個箭步迎上來,「王先生王太太。」
李和並不否認,他一向不拘小節,異常瀟灑,但廣田卻沒有非份之想,她輕輕說:「我是王小姐。」
經紀帶他們看寬大露台,「請看這難得的海景。俗雲良辰美帚,可見美景對人生是多麼重要,三房兩廳,有一個三百平方尺閣樓,前任業主用來做書房,他是大作家江信思,你們可聽過他的大名!」
廣田忙不迭點頭。
經紀說了賣價及租價。
廣由輕輕同李和說:「我真的負擔不起。」
「不要擔心。」
「我不能無止境接受來歷不明的接濟。我想腳踏實地一步步來。」
李和說:「那麼,我們先把這裡租下做辦公室,房間空著等你發達。」
廣田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多年抑鬱彷彿去盡。
經濟過來說:「王太太喜歡的話可以今日下訂。」
他根本不理會人客是王小姐抑或王太太。
「這裡是綿綿的遊戲室,露台有空間可以走動。」
廣田又再問:「他到底是誰?」
李和看著她,「不一定是他,也許是個她。」
廣田說:「我們走吧。」
李和坦白:「我也不知道是誰委託律師行,可能連許姐也不知道,只在我們老闆殷承德或是惠浩勳才知。」
廣田決定暫時不再追究。
一個星期後,接綿綿放學,母女走到熟悉的麵包店,綿綿忽然指著附近報攤說:「媽媽,媽媽。」
廣田定睛一看,居然是她的大頭照片做了一本家庭雜誌封面。
廣田像是看到自己被警方通緝一樣,嚇一大跳,想找個地洞鑽,連忙躲進麵包店。
誰知店主卻認得她,「王小姐。這邊,」她滿面笑容,「不用排隊。」
廣田連忙回家,李和交一疊雜誌給她。
「嘩,這是什麼?」
「宣傳稿刊登出來了,你看照片還漂亮不。」
「我沒拍過照片呀。」
「你哪裡有空抽七八個小時出來化妝更衣拍不同姿勢的照片,有電腦代勞不就可以。」
廣田提高聲音,「喂!」
「你放心,書出版之後,一定有記者要求訪問,屆時才真人上場不遲。」
「李先生,你把我當作商品。」
「我們都不是希望得到一個好價錢嗎?」
廣田沉默。
他把宣傳品都攤開來。
在同一版報紙左下角,有一段小小啟示,吸引了廣田注意。
──「你最近是否忽而走運?」
廣田地起那份報紙,讀起小字來。
「是否有不願透露姓名的貴人在你最危急之際拉你一把。你可是深感納罕?我與你有同樣命運,欲知詳情,請電六六七三五。」
李和不知她看到其他訊息,「還滿意嗎。」
廣田唯唯諾諾。
呵太奇怪了。
這段啟示彷彿為著她王廣田刊登。
廣田杷報紙收起來。
「你特別喜歡這一張?」
廣田連忙答:「不不。你看那一幀,腰修得那麼細,面孔上一條紋也沒有,都不是我了。」
李和卻說:「這一張是你從前的生活照。」
「是嗎?」
小公寓裡處處是文件資料儀器,轉身都困難,沒有桌椅可以坐下,他們捧著茶點站著吃。
廣田怕綿綿碰撞到電線雜物產生危險。
只聽得李和在電話中與翻譯說:「不,綿綿不能譯Meander ,那是迂迴的意思,而中文字中綿綿有不斷不絕的含意,像長恨歌中最後一句:此很綿綿無絕期,是,翻譯中文是天下最困難的事──」
廣田垂頭。
「你最近是否忽然走運?」
是。簡直不可思議,從此順風順水。
「我與你有同樣命運。」
這人又是誰?
又多了一個神秘人。
「欲知詳情。請電──」
廣田真想立刻與他談一談,講個清楚。
李和完全像她的事務經理,他向廣田報告:「明日下午我們先搬到新屋裡去辦公。」
廣田剛想抗議,樓上忽然轟隆一聲,像被炸彈打中一般,整幢公寓震動一下,接著,一下又一下猛烈撞擊,蓬蓬蓬,不知哪一戶又開始偉大的裝修事業了。
李和微笑看看她。
廣田頹然。身不由主地點點頭。
李和鬆口氣,馬上L 取起電話吩咐下屬辦事。
樓上忽然用電鑽,那種尖銳叫人牙齦酸澀無法忍受的聲音一直持續。
廣田雙手抱在胸前。是,怎麼專心寫作呢?
嘈吵得連面對面說話都聽不見。
既然交了好運,就盡情享受這好運吧。
第二天,趁綿綿上學,一個上午,搬了大部份傢俱用品過去。
人多好辦事。且都是辦公室助理,並非烏合之眾,手腳乾淨俐落。
真是兩個世界,廣田可以清晰地思考了。
她攤開即日報紙,尋找那段神秘啟事。
有了!
而且換了字樣「是否有神秘人願意無條件扶助你,比所有親友待你更好?我也是受惠人之一,請電六六七三五。」
廣田實在忍不住。
她取起電話。即刻要打過去,可是又同自己說:小心,這世上光怪陸離。無奇不有,滿街是騙子,無端無故與陌生人交談,危險之至。
第三章
她又一次擱下電話。
李和忙著做總指揮,顯出他辦事能力,幾件事一起做,還要兼顧廣田那弱小的自尊心,可是一絲不亂。
兩個上午已經搬妥一個家。
綿綿最高興,在新居跑來跑去,舉高小小雙臂,說:「大」,又用兩隻手指頭碰一起形容:「小」,都是新學的字眼。
廣田抱著女兒。在露台上看工人把一盤盤植物搬來放好,更添兩張非常舒適的籐椅子。
佈置仍然十分簡單樸素,只不過擁有更大空間,還有寧靜得多。
那天傍晚,廣田意外地看到了─彎新月。
她感慨得說不出話來,世上最好的東西象清風明月,根本應該人人享受得到,可是廣田已有多年未見,從以前的窗口看出去,只有他人的客廳一角與一閃一閃的電視螢光幕。
轉頭一看,李和在新置的長沙發上盹著了。
這個英偉的年輕人初來時公事公辦,此刻已對她們母女發生感情。
早上,廣田聽見綿綿叫他「爸爸」,他立刻抱起她,把她舉得天花板那樣高,同她說:「我是你叔叔,將來你在大學讀什麼系,同哪個男孩約會,全部要問過我。」
廣田無法不覺得心酸。
一連好幾個晚上,他們整理原稿到天亮。
文樞來幫忙,仍然把文稿攤了一地,「地方永遠越大越好,」大家都笑了。
最高興是阿順,廚房也向海,且足有兩百平方尺,他們都可以在廚房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