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手還是用電腦打字寫原稿?」
「先用手做筆記,然後打字,但是我需照顧幼兒,根本抽不出時間打字。」
許律師說:「但是你一直有動筆。」
「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寫寫寫,所以你看,我的家像狗窩。」廣田羞愧。
許律師一邊喝咖啡,一邊拍拍廣田的膝蓋,「下次你來我家,我男友說是對知識分子一種侮辱。」
廣田呆呆看著許律師。
多年沒有人與她平起平坐地好好說話,廣田有點心酸,人的際遇一差,親友像見到瘟疫,爭相走避,誰會坐著與她稱兄道弟。
這時,許方宇問:「我可以看看你的原稿嗎?」
廣田羞澀,「這──」
許律師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
廣田吸進一口氣,走進房間,捧出兩隻鞋盒。
她坐到許律師面前,打開盒子,裡邊全是一疊疊原稿,雖然雜亂,可是順序、每張紙上都有編碼。
許律師啊一聲。
廣田輕輕說:「原稿不獲出版,沒有讀者,只是一疊日記。」
「這些都是散文?」
「不,我不喜寫日記,這是兩部小說。」
「長篇小說?多少字?」
「約共三十餘萬字,陸續寫了三年,懷孕期間,結婚離婚之際,每天都寫了又改,改了又寫,從未間斷。」
「嗯,是什麼題材,是否愛情故事?」
「不,是偵探小說。」
許律師大表詫異,「什麼?」
廣田原來灰暗臉色忽然添增一絲亮光,「主角王綿綿是一個用友特殊異能的十二歲女孩。」
許律師發愣,「你寫兒童故事?」
「為什麼不?孩子們除出孔融讓梨及孫叔敖與兩頭蛇還需要其他故事,西遊記與封神演義又太過深奧。」
許律師看到這個身處困境的單身母親整張面孔都亮起來。
她不由得感動。
一定是真心熱愛協作,才會有這種表現。
她問:「我可以讀這個故事嗎?」
「這裡,」廣田說:「這一章已經打好字。」
「主角叫王綿綿,和你的女兒同名呢。」
廣田答:「正是。」
許律師讀了起來,頭三行字便吸引住她:文字清淺,但情節緊張。
廣田趁這個時候,把雜物略為收拾,可是門鈴急促尖銳響起。
廣田知道這是誰。
可不就是房東顏太太站在門口,一看就知道是要給王廣田看顏色。
「王小姐,好付房租了。」
廣田不出聲。
「欠了三個多月了。」
廣田歎口氣。
「我們房東也要吃飯。」
「我今日坐在這裡不走了,你好歹開張期票給我。」
許律師捧著小說正讀得津津有味,忽被嘈吵聲騷擾。
「什麼事?」她站起來問。
顏太太大喜,「呵,你有朋友在此,好極了,她或許可以幫你,王小姐欠租不交。」
廣田窘得雙眼發紅。
許律師笑笑,「欠多少?」
「三個月,每月兩萬二千。」顏太太神氣地把頭一仰。
許律師一聲不響打開公文袋,取出支票簿,寫了數目,簽好名字,交到顏太太手中。
「三個月欠租,兼三個月預繳,一共十三萬二千,你看清楚數目可以走了,別在這裡嚷嚷,現金支票由律師行發出,你小心立刻到附近銀行存入。」
房東意外地愕住。
廣田更是目瞪口呆。
許律師回到沙發上,捧起小說繼續細讀。
顏太太收了租,頓時和顏悅色起來,「呦──」她自己打開門走了。
廣田像童話中遇到神仙搭救的樵夫一般,呆呆站在一邊。
忽然小孩醒了,要媽媽抱。
許律師已讀完一章,抬起頭來,滿面笑容,「寫得奇妙之至。」
「謝謝,你是第一個讀者。」
「可是兒童讀物始終銷路有限。」
「我明白。」
「我替你拿達到出版社去試一試。」
廣田張大了嘴,「你是誰,你的當事人又是誰,為什麼這樣好心?」
「廣田,坐下來,請讓我替你稍作安排,我會派一名秘書來幫你,另外,你需要清潔打雜女工及保姆各一名,那樣你才可以有時間把鞋盒裡的故事整理出來。」
她取出手提電話,說了幾句。
「他們三十分鐘後就會到你家報到。」
廣田落下淚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
「像做夢一樣,你到底是誰?」
她重複一次,「我是許方宇律師,受一位人士委託,特來照顧你。」
「可是為什麼呢?」
「他不願意透露。」
廣田噓出一口氣。
「小孩似乎十分肚餓,你得餵她。」
廣田到廚房去找食物。
許律師在茶几上看到一大疊十多張帳單,全部緊急紅字,看樣子再不繳水電立刻就要剪線。
她取出自己的名片及一疊現金鈔票,放在帳單之上。
「秘書叫李和,是我得力助手,暫時來幫你處理雜物,他很細心能幹。」
廣田答:「我只有債務。」
許律師側頭想一想:「這是誰說的:一個女作家最煩之處便是需要一間屬於自己的工作室,即是要付房租。」
廣田順口答:「鼎鼎大名的葛妹史丹,說」這朵玫瑰像所有玫瑰一樣只開了一個上午「那位。」
「廣田,過了今日就好了。」
門鈴一響,廣田去開門。
只見一個扎壯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口,他不算高大英俊,可是卻有一股英毅之氣。許律師在身後說:「李合,進來。」
廣田無地自容,抱著孩子,不想再讓別人看到她的窘境。
許方宇像是完全明白,她的手搭上廣田肩上,「放心,李合是好兄弟。」
廣田兩隻耳朵燒的滾燙。
跟在李合身邊的是一名保姆及女工。
許律師說:「讓我介紹兩位經驗豐富、做事負責的阿嬸,保姆叫富嫂,打雜叫順姐,好,開始工作。」
富嫂接過孩子一看,立刻知她肚餓,她帶來一大籃食物及嬰兒用品,立刻開工。
廣田覺得自己像第三世界貧童遇到聯合國救援部隊,實在忍不住,站到一角,抱著雙臂,看著街景,默默流淚。
只聽得那年輕人李合說:「大廈擁擠嘈吵,不適合寫作。」
「那麼,勞駕替她找個清淨的書齋。」
廣田哽咽著低聲說:「不不,這裡已經很好,即使寫不出,也不能再抱怨。」
「我們會替你安排,你愛寫,那麼,除出寫,就不必理會其他事。」
李合打開自備的手提電腦,撥到銀行,把所有帳單自動轉帳,十分鐘做妥。
接著,找到超級市場及兒童用品公司,保姆把所有需要的貨名及單位告訴他,他一一打進去。
看得出是大才小用,平時他處理的必然是千萬單位的貨物,可是像所有人才,做瑣碎工夫亦赴全力。
他們三人都很靜,工作效率也高。
廣田輕輕問:「許律師,有什麼代價?」
許方宇答:「無價。」
「毋需我交出靈魂?」
許律師嗤一聲笑,「商務都市中靈魂污穢及春節的均一分錢一打,要你靈魂做什麼?」
「為什麼這樣幫我?」
她攤攤手,「我們受人所托,但是我想,要幫便幫得徹底,像宣明會,跑到窮鄉僻壤,不是扔下一袋糧食算數,他們幫手挖井、教學、醫療、耕植,直到村民自立為止。」
廣田不出聲。
「對不起,這個比喻也許不大適當。」
「不,許律師,你形容的很貼切。」
「廣田,相聚短短片刻,我發覺你有成功因素,你對寫作仍然熱誠,你並無怨天尤人,你還有自信及自尊,我看好你。」
這時李合指著鞋盒問:「這些都是原稿?」
「對,」許方宇答:「請文樞來一次,她一分鐘可打一百二十多個字,客廳暫時權充辦公室。」
李合答:「我馬上叫他們送工具來。」
廣田見綿綿已在吃蘋果麥糊及蒸魚餅,一放心,竟覺得累。
許律師說:「我先告辭,傍晚同你聯絡。」
廣田回到房間,坐在床沿,忽然魂離肉身,累極入睡。
即使醒來知是個夢,那麼,也算做過好夢。
她不知睡了多久。
潛意識知道小客廳裡的人並沒有走。
他們正為她忙碌工作,幫她扶入正軌。
薪水由神秘恩人支付。
那會是誰?
像無故得到一大筆遺產,不知那長者親人的身份姓名。
廣田因腹如雷鳴才醒來。
鼻端聞到香味。
起床已看到床頭放著乾淨法蘭絨床單及枕頭套預備替她更換,地板茶几抹亮,一室青檸檬空氣清新劑。
她走到房間想客廳看去,只見客廳讀了一個少女,正在全神貫注打字,保姆喂綿綿喝果汁,一邊教她認A 到Z ,李合與人在電話輕輕對答,廚房有臘腸飯香味。
女傭見她起來,連忙盛一碗清雞湯給她,再加一杯西洋參茶。
廣田想,這些王兵天將,到底從什麼地方來?
李合防下電話,笑說:「我們肚子餓,已經先吃過了。」
廣田只見客廳重新佈置過,添了小小辦公室,文儀電器用品統統齊全,兼燈火通明。
衛生間已洗刷乾淨,一大疊鬆軟新毛巾,肥皂沐浴露全是她喜歡的牌子及檸檬香味。
廣田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