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十分固執,「那你一定是三弟,來,扶我過去與新人拍照。」
開明一看,老太太有一雙小足,心便慈了,啊老人怕接近一百歲了,否則怎麼會纏足,他高高興興地答:「好,我扶你,請小心走。」
大家排好隊,開明剛欲走開,攝影師說:「笑一笑,」卡嚓一聲,連許開明拍在內。
新人向每一位親友道謝,開明發覺他一件外套還留在教堂座位裡,折回去取。
穿上大衣,經過走廊的時候,忽然有一隻皮球輕輕滾出來。
開明將球拾起,一個約歲半的幼兒搖搖晃晃走過來,看著許開明,手指放嘴邊,笑瞇瞇,想許開明把球還給他。
開明看到那孩子,只覺眼熟,忍不住輕輕喚:「弟弟,」太像啟明小時候了,同樣的卷髮圓臉與水手服。
想到弟弟,開明心酸。
不要說是母親,連他也不能忘記。
他歎口氣,把球還給那小小孩兒。
這時候有人揚聲叫:「弟弟,咦,弟弟不見了,」焦急驚惶,「弟弟,你在何處?」
他也叫弟弟,真巧。
開明連忙應:「這裡。」
有人掀開絲絨簾子,鬆口氣,「呵,弟弟,你又亂走。」
開明這才發覺原來那兩家人把所有幼兒都集中在這間小小房間照顧,一瞥眼,約莫看到三個嬰兒與兩個會走路的小傢伙,那保姆抱一個拖一個,所以讓弟弟走脫了。
開明忍不住笑,「弟弟在這裡。」
保姆立刻說:「謝謝你。」
開明目光落在保姆身上,呆住了。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第一次看到邵子貴的情形。
她有一張鵝蛋臉,綴著汗珠油光,分外晶瑩,長髮本來攏在腦後,此刻卻被手抱的幼兒扯出來把玩,大眼睛,紅嘴唇,這可能是她最狼狽的時刻之一,可是絲毫不影響秀美。
她看到對方是一個陌生年輕男子,十分尷尬,幸虧這個時候,嬰兒們齊聲哭泣,替她解了圍。
開明聲不由主地說:「我幫你。」
「他們怎麼還不回來認領孩子?」
「正拍集體照呢,快了。」
「我支持不住啦。」
「我明白。」
開明找張椅子,把三個較大的孩子都捧到膝上坐好,看見桌子上有麵包牛乳,每人分一份,然後自袋中取出一隻口琴,輕輕吹奏。孩子們得到娛樂,顯得很高興。
開明說:「你可以餵那些小的了。」
「是,是。」
她轉過頭去準備奶瓶,開明見她穿著薄身套裝羊毛衫,圓台裙,平跟鞋,身段修長美好。
開明微微笑,他沒有走錯地方。
啊絕對沒有,開明心裡甜絲絲,有種奇異感覺。
半晌她喂妥嬰兒,一手抱一個逗他們玩,孩子們的母親也紛紛來領回孩子。
「子貴,今天謝謝你。」
「子貴,你這保姆十分盡責。」
「子貴,今日沒你,不知怎麼辦。」
「咦,」一個太太說,「大弟,你也在這裡。」
另一位說,「姨婆說他是三弟。」
六個孩子轉瞬間被領走。
那個叫子貴的女孩子跌坐在椅子裡,「我一生最累的三小時!」
開明伸出手去,「我是許開明,你好。」
「我是邵子貴,新娘的表妹,多謝你相助。」
「應該的。」
邵子貴看著他,「你是男方的親友?」
許開明怔怔地凝視邵子貴,她那濃眉長睫與澄澈的眼神真叫他忘我。
他半晌低頭,「呵,不,不,我,我,」然後鼓起勇氣,「我根本不認得任何人,我冒失走惜了婚禮。」
邵子貴大表詫異,「呵。」
外頭有人叫:「於貴、子貴,我們走了,等你呢。」
子貴正想走,忽然之間,珠子項鏈斷了線,掉下來,撒滿地。
「哎呀,一定是被孩子們拉松的。」
她與開明連忙蹲在地上搶拾珍珠。
開明把拾起的珠子先放進口袋。
邵子貴的親戚探頭問:「子貴——」
子貴說:「你們先走吧,我有事。」
「呵斷了珠鏈,先找珠扣。」
一言提醒許開明,他眼尖,看到白金鑲鑽的圓形珠扣落在牆角,「在這裡了。」
邵子貴鬆口氣。
他們把珍珠逐一拾起,開明心細,又到處找了幾次,方把袋中所有珠子取出放碟子裡,「數一數。」
邵子貴笑,「我也不知道一共有幾粒,相信大部分已拾起,算是十分幸運,可以啦。」
語氣豁達,許開明欣賞這種性格。
開明替她把珠子包在手帕裡交還。
「謝謝你。」
他幫她穿上大衣,走到教堂門口,理應道別分手,可是兩個人都看著鞋面,躊躇不動,然後齊齊鼓起勇氣說:「我的電話號碼是——」
許開明與邵子貴都笑了,笑中帶一絲述惘,又帶一絲喜悅,靦腆中略覺似乎太過倉猝,不過也只能迅速把握機會。
開明掏出筆紙寫電話地址給她,又記下她的電話地址,兩家住得頗近,開明又放了心,應當算門當戶對。
然後他說,「我送你一程。」
邵子貴心想,陌生人,應當警惕,可是只覺許開明一舉一動,無限親切,不禁說:「好呀。」
在車上,她問:「你真的不認得今日的新郎新娘?」
「素昧平生。」
「真是奇事。」
「我也這樣想。」
送完她回家,開明返回寓所,倒在沙發上,忽然淚盈於睫,原來世上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
半晌起來更衣淋浴,忽然看到西裝褲管褶邊上落出一粒珍珠。
他立刻撥電話給邵子貴。
「是伯母嗎,我是許開明,我找子貴,是,我是她朋友,我多大年紀?二十四歲,我是建築系學生,幾時畢業?明年,是,家裡只得我一個孩子,不,沒有兄弟姐妹,爸媽?移了民在溫哥華——」
說到這裡,忽然聽得子貴在一旁駭笑,「阿笑,你同誰說話?」連忙搶過聽筒。
開明為之噴茶,這分明是她家的老傭人好奇心熾,乘機打聽小姐男朋友身世。
子貴沒聲價道歉。
開明問:「要不要出來?我認得串珠子的首飾店。」
子貴毫不猶疑,「明天下午五時在宇宙大廈正門口等。」
「你在宇宙上班?」
「我是鄭宇宙私人助理之一。」
已經在工作了,可見經濟獨立,她簡直天造地設為許開明所設,上帝造她,分明單單就是為了他。
開明想到這裡,心裡充滿幸福的感覺。
這不是一個適合年輕男女約會的都市,人太擠,而且每個人認識每個人,天氣惡劣,不是太熱,就是下雨,街道骯髒,簡直無處可去,可是開明等到了子貴,還是認為一切困難可以解決。
子貴略遲,抵步時有點擔心,「叫你久等了。」
開明微笑,「應該的。」
「我們到哪裡去?」
開明說:「我一個表姐開珠寶店,可以先去把珠子串起來。」
他毫不猶疑拉起她的手往前走,她覺得也只得這個辦法,否則在擠逼的街道一前一後終於會失散。
開明的表姐通明親自出來招呼他們。
開明把他揀到的那顆珍珠小心翼翼奉獻出來。
表姐數了數,「七十二顆,數目對嗎?」
子貴含笑點點頭。
在店堂的燈光下,開明發覺子貴穿一套小腰身女式西裝,十分婀娜。
店員取出香茗及餅乾糖果,開明與子貴邊吃邊談,等於享受下午茶一樣。
開明看到一副珍珠耳環,問表姐:「流行一隻黑珠一隻白珠嗎?」
表姐答:「不配對有不配對的別緻。」
開明說:「我喜歡配對。」
表姐又說:「在一張文藝復興的名畫裡,維納斯戴一副珠耳墜,一隻在陰影裡、畫家畫成黑色,所以流傳到首飾鋪來。」
開明留意到子貴有細小耳孔,「請取出我看看。」
子貴並無拒絕,趨近來觀賞。
表姐很是高興,這位邵小姐氣質好,相貌娟秀,與開明配極了。
因此她說:「我同你照樣子鑲兩隻白珠好了,後日送上去給你。」
「是,」開明說,「我喜歡配對。」
表姐試探,「幾時請我們吃飯?」
「快了。」開明聞絃歌而知雅意。
「母親知道嗎?」
「我會去探望她。」
「那才是個美麗的城市呢,有假期的話不妨多呆一會兒。」
開明遲疑,「我剛打算開始工作一一」
表姐教訓他:「一個人最要緊的是有一頭家,否則你的功績有誰來分享。」
稍後他倆告辭,一出店門開明就說:「通明表姐是老小姐,很可愛。」
「她不過三十出頭年紀。」
開明訝異,「那不已經老大了嗎?」
子貴含笑更正:「六十以上才叫老年。」
一出門開明就十分自然地握住子貴的手,而且無話不說,像是自小認識子貴。
少年時看《紅樓夢》,讀到賈寶玉甫見林黛玉即道:「這位妹妹在哪裡見過,」真覺百分百是弔膀子惡劣手法,可是此刻對子貴,他卻有同樣感覺,可能怪錯了怡紅公子。
他對子貴說:「自明日起一連五日我需考畢業試,你願意等我嗎?」
子貴一本正經說:「那是要到下星期三才能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