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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能夠這樣鎮靜真是好。

  開明說:「醫生叫你立刻迸院。」

  子貴抬起頭來微笑,她胖了許多,皮膚依然晶瑩,輕輕說:「我看完副刊馬上動身。」

  開明坐下來,他倆的感情像是回復到早期剛認識之際那般純真,他問她:「專欄有那麼好看?」

  「是呀,若今日不能自手術室裡出來,也叫看過副刊,你說是不是。」

  開明溫柔地說:「你不會出不來的。」

  「是,我也那麼想。」

  他握住她的手,「拜託了。」

  「別客氣,讓媽睡到九點半吧,這一覺之後她恐怕有一陣不得好睡了。」笑得彎下了腰。

  開明送她入院,醫生趕來檢查過,定了下午三時正做手術。

  子貴說:「你去上班吧,我正好睡一覺。」

  「我回去叫媽來陪你。」

  「把令儀也請來。」

  開明笑,「再請多一名,你們可以搓麻將。」

  「對,由你通知秀月。」

  開明好久沒聽見這個名字,不由得一怔,半晌攤攤手,「我不知她在何方。」

  「不在倫敦,就在巴黎。」

  「來不及打這場麻將了,你知會她吧。」

  在車子上,開明想到去年初見秀月時,也是這種天氣。

  他伏在駕駛盤上良久,才開動車子。

  許太太得知媳婦已在醫院裡,不禁嘩然,出門時連鞋子都穿錯。

  開明並沒有去上班,他得替女士們張羅吃的,他帶著保姆去買點心水果糖。

  時間比他想像中過得快,子貴被推進手術室一小時後一對嬰兒便由看護抱上來。

  許太太榮升祖母,急不可待伸手去抱,一看嬰兒的小面孔,怔住,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開明嚇一跳,怕有什麼不妥,連忙探頭過去。

  誰知許太太喃喃道:「弟弟,這不是弟弟嗎,兩個弟弟!」

  開明一看,果然,嬰兒五官與他記憶中的弟弟一模一樣。

  許太太有失而復得的人喜悅,她擁著兩名嬰兒,祖孫齊齊哭泣。

  這時邵令儀到了,立刻問:「子貴呢,子貴在何處?」

  開明暗叫一聲慚愧,竟無人注意子貴身在何處。

  這時子貴才由手術室上來,她麻醉已過,人漸甦醒,醫生大聲叫她名字,只聽得她唉呀一聲歎息:「我已盡了我的力了。」

  開明在一旁落下淚來。

  接著她像所有母親那樣問:「孩子們是否健康?有多重?」

  「一名兩公斤,一名兩公斤半,算是很大很健康。」

  子貴倦極閉上雙目,那一夜她沒有再說話。

  開明著母親回家,「今日你已夠刺激。」

  「我返家與你爸通電話。」

  開明留宿在醫院裡陪妻子。

  他當然沒有睡著,怕吵醒子貴,動也不敢動,不知怎地,默默流起淚來,天亮,聽見看護進來視察子貴,他起來梳洗。

  子貴精神不錯,受到醫生褒獎。

  子貴堅持淋浴,開明勸阻。

  「你莫硬撐。」

  子貴笑了,「你說得對,我本無天分,全靠死撐。」

  開明不敢再言語,他低下頭,自覺留下無用,便說:「我回公司去看看,下午再來。」

  傍晚再去,病房內一如開了鮮花店,周家信與邵令儀全在,許太太與保姆一起招呼人客。

  開明心裡很充實,事業上了軌道,婦孺受到照顧,他可以靜坐一旁聽她們聒噪。

  五日後出院,嬰兒幼小,一日需喂七八頓,又不住哭泣,整家人不知日夜那樣亂忙。

  半夜起來,開明好幾次看到母親左右手各抱一名孫兒坐在安樂椅上倦極入睡,保姆亦在一旁歪著。

  這種慘況要待三個月後始慢慢有所進步。

  開明自告奮勇當過幾次夜更,他聽得到嬰兒餓哭,可是四肢全不聽使喚,動彈不得,結果還是子貴掙扎著起來喂。

  在電梯裡,開明遇見困惑的鄰居問他:「你們家親生兒一晚好似要喂三四次。」

  「我有兩名。」

  鄰居聳然動容,打起冷顫,「啊,孿生。」

  可不是。

  開明疲乏地笑,現在名正言順什麼都不必想,孩子們救了他。

  長到半歲的時候,會得認人,會得笑,會得伏在大人肩上做享受狀,相貌與弟弟更加相似。

  下了班開明哪裡都不願去,就是與他們廝混。

  子貴身段已完全恢復正常,怎麼看都不像生育過孿生了的母親,她比開明忙,晚上時有應酬。

  一日許太太煩惱地說:「開明,你爸催我回去。」

  「他寂寞了。」

  「我不想走。」

  「那是不對的,你去放暑假,天氣涼了再來。」

  「我捨不得孫子。」

  「他們還不會走路,跑不了。」

  「我不放心。」

  「保姆很可靠。」

  「你叫於貴辭工吧。」

  「媽,那樣太不公平。」

  「那我不走了。」

  拖到六月,許太太還是回去了。

  開明教孩子們走路,「弟弟,這裡,弟弟,過來。」

  他的弟弟彷彿回來了,他清晰記得,多年前他也是那樣教弟弟學步,他曾逐間逐間臥室去尋找他,現在他回來了,而且化身為二。

  因此開明一日比一日敬畏子貴。

  他完全照她的意思行事,她說東他絕不說西,她一有建議他馬上辦得妥妥帖帖。

  表面上真是模範丈夫,邵令儀為此說:「嘩,原來女子升任母親後身份地位可大大增加。」

  開明笑道:「是呀,可惜你蛋都沒下一個。」

  邵令儀勃然變色,咬牙切齒,追著許開明來打。

  子貴主持公道:「許某你活該站著讓大姐打幾下。」

  開明便聽話地站住,邵令儀狼狠地擰他脖子,他雪雪呼痛。

  邵令儀忽然歎口氣說:「人夾人緣,我和自己兄弟卻無話可說。」

  子貴笑道:「不是每個人似許開明般會得巧言令色。」

  邵令儀說:「不,我與兄弟是真的無緣。」

  子貴說:「那是沒有法子的事,我與姐姐也如此。」

  開明聽她說到秀月,頓時靜下來,不到一刻,孩子們睡醒了來找父親,他的默哀也告終結。

  邵富榮六十歲生辰,給許開明一張帖子。

  子貴遲疑說:「大姐堅持我們去,可是屆時會見到大太太。」

  「放開懷抱,開開心心去吃頓飯。」

  子貫歎口氣,「反正母親不在了,我同邵家反而可以更加親密。」

  開明笑出來,「別忘記你也姓邵。」

  子貴說:「現在想起來,我也太會委屈求全了,還是秀月有志氣。」

  「你不想母親為難,」

  「母親不一定那麼想討好邵富榮,否則也小窺了繼父,他是道上朋友有難也隨時拔刀相助的那種人,母親只是覺得我們不該姓貝。」

  「生父以後有無出現過?」

  「聽說托人來要過錢,後來終於設法擺脫了他。」

  開明十分唏噓,子貴童年不好過。

  「我從來沒見過大太太與她的兒子媳婦。」

  「我倆就只眼觀鼻,鼻觀心即可。」

  「孩子們去不去?」

  「嘩,不要啦,只怕老壽星頭痛。」

  可是邵富榮堅持:「外孫一定要到,秀月都應允自倫敦回來,你們還推搪什麼。」

  許開明怔住,「秀月回來?」

  「她一口應承,屆時我可以與全體子女共聚。」他異常高興。

  開明咳嗽一聲,「令儀的大哥有幾個孩子?」

  邵富榮照實說:「他們二人一個未婚,一個沒有孩子。」

  「呵,只得我那兩個小淘氣。」

  「所以一定要來替外公撐場面。」

  「我是父憑子貴了。」

  邵富榮呵呵笑。

  子貴為那日的場面頗費了一點心思:「不好穿紅的,那要讓給大姐穿,可是又得喜氣洋洋,淡藍色不錯,帶一個保姆即可,否則人家也許會說我們誇張,可是送什麼禮物呢,邵家堆山積海,無論什麼奉獻都不起眼。」

  開明不語。

  「還有,秀月會回來,你知道嗎?她感激繼父幫她擺平日本人一事。」

  「好久不見了。」

  「你們在倫敦見過。」

  「不,」開明說,「那次我沒有來得及找她。」一定要否認一輩子,否認到天老地荒,宇宙洪荒。

  「她不知道怎麼樣了?」

  開明輕輕答:「一定漂亮如昔。」

  「她同吳日良怎麼樣了?」

  開明這次但然講了真話:「我一頭霧水,一無所知。」

  那天他們絕早到場,子貴考慮過情況,覺得保姆一個人不可能同時看管兩隻剛會走路專愛亂跑的小猢猻,故此把女傭也帶在身邊。

  一家六口,浩浩蕩蕩,到了邵家大宅,門一打開,就趁勢湧進去。

  大太太本來還未決定給多少分顏色,一看到那對寶貝,五官就開始溶化,終於糊成一堆,像所有看到孫子的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邵令儀笑著過來介紹她大哥二哥給他們認識,開明直呼大哥大嫂。

  秀月還沒有來。

  大嫂細細問子貴看的是哪一位婦科醫生,令儀也加入座談。

  開明心想,秀月還沒有來。

  周家信過來道:「你那美麗的大姨還未到,」停一停,「世上那麼多女子,也只有她當得了美麗二字。」

  開明笑了一笑,「是,那是一種叫你害怕的美色。」

  周家信同意,「怕會失態,像張大了嘴合不攏嘴,多出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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