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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當時妻的置評是:「長江?你知道什麼長江?」

  我指著她的鼻子說:「季鮑氏,你說話當心點。」

  可是我的聲音很弱。

  《長江與我》之後又寫了三五本類似的暢銷書,我竟然可以拒絕岳父的救濟而好好的話下去,真是天下一大樂事,原以為憑「才氣」吃軟飯可以吃一輩子,現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屬異數。

  更奇的是岳父在這麼多女婿中,最喜歡我。

  鮑老先生是寧波人,有兩個女兒嫁了洋人,認為奇恥大辱,遺產只打算分三份,洋女婿為投其所好,痛苦地學國語,結結巴巴的拍伊馬屁,伊卻板著面孔講:「我勿會講國語,我只會講寧波閒話。」

  哈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認識我那年年紀很輕,在威爾斯理唸書,我並不知道她有沒有鈔票,我喜歡她的白皮膚,人也溫柔大方,具幽默感,我與她約會著,有時乘半日火車週末到她家,只夠錢請她吃熱狗。

  到結婚時才知道她父親是億萬富豪。

  鮑老先生親自到紐約來主持婚禮。

  我們之間有緣,他馬上讚我有書卷氣。

  後來老婆與我爭吵,他老是幫我:「少堂是讀書人,阿因偌勿要同其吵。」

  等我發了點橫財,他更得意,寫字樓裡放著一整套我的暢銷書,到處問生意上的拍檔:「我女婿——」

  我覺得岳父是個老好人,他造船是一流,對於文學,就不甚了了,他不知道我寫的書是混飯吃的,算不得數,真是汗顏。

  我惟一值得驕傲的地方,也許是我的嗜好:研究celts少數民族的歷史略有成績,進入國家地理雜誌會做一名會員。

  盼妮說得好:「爹呢,一寫稿便皺起眉頭,一到地理雜誌開會便眉飛色舞。」

  我指著盼妮說:「你呀,你應該知足,你看你的遺傳多優秀,外祖父有的是錢,父親有的是才。

  老婆說:「你算了吧——《長江與我》。」她笑。

  我說:「那本書今年快要第七版了,你或者不感興趣,可是連泰晤時早報都評道:作者寫作的技巧是一流的——」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

  我軟下來,「季鮑瑞芳,」我說,「如果沒有你,我這個大作家或許得淪落在某政府機關做工,一輩子出不了頭,」我擰擰她的臉頰,「一切都歸功於你。」

  「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說:「季鮑瑞芳,為什麼你都三十歲了,尚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她說。

  我們的生活優哉悠哉,直到小女兒盼瞇出生。

  大女兒盼妮養下來的時候,我口袋裡真是一便士都沒有,於是叫她盼妮——希望經濟情況有改善。

  我記得老婆還說:「為什麼不叫『常滿』?」

  取盼咪這名字則為了順耳。兩姊妹年紀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歲的時候,我們才發覺她有點遲鈍;認不清顏色,不能夠自己穿衣服,不會用筷子,智力與一歲多的兒童無異,更不用說是好好的講話了。我很震驚,馬上請醫生研究,結論是盼咪比同年齡孩子低能,需要特別護理。

  老婆因此鬱鬱不樂。

  我很生氣,我說:「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運不同,人人像你這麼懂得養生之道——老子是鮑某,老公是季某,你若嫌盼咪,我就帶她離開你!」

  她大哭一頓,之後反而安樂了。其實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

  到現在,不但我們三口子對盼咪寵愛有加,連她外祖父都受感動而鍾愛她。

  鮑老先生直說:「我們對季家不住,少堂只得兩個女兒。」

  重男輕女。

  盼咪腦中有一個良性瘤,漸漸壓住神經線,將來會影響她視力。惟一的解決是動手術,但是盼咪實在還小。這件事還得押後。

  結婚十七週年,老婆流淚說:「少堂,你對我真好。」

  忽然我也握著她的手,眼睛紅紅,「老婆,我愛你。」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真噁心,言情片中都沒有這般肉麻的對白。都十七年了,人家離婚好幾次、你們還恩恩愛愛,落後。」

  到今天,我們結婚近二十年,還是恩愛如初,奈何。

  生活一直寧靜。直到這次意外。

  回到紐約,我把海德公園的事告訴老婆,她幾乎沒嚇死。

  「盼妮!」她抱怨,「你真是闖禍胚!」

  「算了。寧波女人,現在我們要設法查那家人的姓名來歷,總之不上門去拜見感激一番,我晚上睡不著。」

  把盼瞇送到醫院去接受治療,相熟的醫生勸導我們不可再令孩子受驚嚇。

  盼妮喃喃說:「我發誓以後不騎馬了。」

  我把那只耳環取出與妻研究:「你看這個。」

  妻說:「鐵芬尼貨色。」她詫異,「這只耳環價值不貲。」

  「這樣,我到鐵芬尼去問。」

  「有道理,鐵芬尼的顧客並不多,這耳環又很特別,你去走一次也好。」

  她替我打電話,約好鐵芬尼珠寶的營業主任。

  我懷疑起來,「喂,你怎麼跟他們那麼熟?」

  「別疑心,你岳母最近去買過幾套首飾。」老婆笑,「不是我。」

  到了鐵芬尼,我說我是「季太太的丈夫」。

  我把那只耳環取出放在營業主任面前,簡單的說:「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誰。」

  那法國佬賊頭狗腦的會心微笑,與我打官腔:「季先生,我們對於珠寶的來歷——」

  「——一向保密是不是?」我說,「你誤會了,這一隻耳環並不是神秘女神與我一夜風流之後留在枕畔的紀念物,這是我拾回來的東西,我只不過想物歸原主。」

  死鬼法國佬自然不相信我說的話,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聳動起來,我氣不過,搶了那只耳環就走。

  回家跟老婆說:「不行,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到底還是季鮑氏有辦法,由她出馬,找到經理,她與我坐在辦公室內,把海德公園的事從頭到尾的說一遍。

  那經理沉吟半晌,拎著耳環用放大鏡看半晌:他說:「我很清楚這耳環是什麼人來訂製的。」

  我與老婆對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問:「大客戶?」

  「嗯。三年前有人送來一大批珠寶,要求拆了重鑲,我們接手後詫異無比,自問沒見過這麼多的珍品。」

  經理停了一停,彷彿經過三年他還在吃驚。

  我自然沒想到事情還有這麼出奇的因素,大訝。

  他說下去:「鑽石還有個價錢,翡翠更無可估價,消息傳到同行,巴黎卡蒂亞與倫敦古青斯基都派人來看過貨色,奇是奇在他們也同樣收到珍貴的玉石鑽飾要求重鑲,都由同一個人送出。這批珠寶貨色既然如此珍貴,照說件件有個記錄才是,卻又無跡象可尋。而且客人擱下便走,也不買保險,我們總共花去八個月,才把它們鑲好,每一件都是精心傑作。物主收了貨付卻現款,並無任何置評。」

  我越聽越奇。

  「這耳環便是其中一款,你們別瞧款式簡單,第一.這顆珍珠非同小可。第二,這鑽石有個名稱,叫金絲雀,你瞧這淡黃色——」他一臉的神往。

  彷彿我們是來上珠寶鑒定課程似的。

  我心急,打斷他:「先生,請問主人——」

  「姓宋。是你們中國人,」他臉上帶種夢幻,「你們神秘的中國人。」

  「住址呢?」我意外地問。

  「我們一向沒有透露顧客住址的習慣。」

  說來說去,三顧珠寶店,仍是不得要領。

  「老婆,你想想法子。」我用中文說。

  老婆說:「人家以干金之體,替我們女兒擋了一場災難,如今傷勢不明,我們想托貴公司替我們聯絡,務求把這只耳環送了回去。」

  「這個,」經理很猶疑,「我們不是代轉書信的地方。」

  我暴躁的說:「那麼你乾脆把地址給我們就是了,你們又不是瑞士銀行,我們又不是壞人。」

  經理瞪我一眼。

  老婆拉一拉我,很禮貌的說:「謝謝你,我想我們已經知道得很多了。」

  那經理把我們送出門口。

  老婆埋怨我,「你這個人,沒點斯文相,像什麼天地會當香主的白相人。」

  我說:「你懂什麼,這叫藝術家脾氣——」我忽然靈光一現,「老婆,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麼事?」

  「你不覺得那班姓宋的人,動作敏捷整齊,簡直像一個幫會?」我問。

  「你在做夢,你為什麼不改寫武俠小說或是科學幻想小說?」老婆沒好氣。

  「瑞芳,」我說,「現在我們上哪裡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亞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亞去打聽姓宋的大客人,那還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腦袋。

  「你猜是誰姓宋?」瑞芳問,「是那位女士?還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這對耳環只是一份禮物。」

  「說得也對。」

  三日之後,盼咪出院,我們歡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來。

  瑞芳她爹鮑老先生打了個長途電話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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