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愛你?」老頭子也不置信。
「她沒有如此說。」我看著自己雙手。
「—句應允也無,你就為她拋妻離子。」
「是。」
「她有那樣的魅力?」
我不出聲。
鮑老先生歎口氣,「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頭。
「你再考慮考慮,想想你與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說,「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轉過身子,看著長窗外的景色。
「聽說這個女子是有夫之婦。」老先生說,「夫家與一個逃亡政客有密切關係,這個政客在統治了他的國家十五年後逃亡,聽說他囊括的財產,光是現金,就有二十億美金!」
我搖搖頭,「我並不在乎這些。」
老先生說,「她是一個逃妾,他們如何丟得起這個面子?換句話說,他們會不擇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時會懲戒你,你千萬要當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說也沒用,你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你已經為這個女人著了魔。」
瑞芳忽然在書房門口出現,她麻木地說:「我們已經決定離婚,不用多說了。」
「瑞芳——」她父親一頓足,「你們自己說吧。」他轉身出房。
瑞芳仰起頭,若無其事的說:「這次你為我到香港來,我很感激,我們之間已經無可挽救,我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興,我會盡快與你辦離婚手續。」
「你——」我說不下去。
「我很快會習慣獨身生活。我已與盼妮談過,她會與你住到成年,至於咪咪,她跟我。」
「你不準備摑打我?」我絕望地問,「不向我拿贍養費?甚至不摔爛一隻花瓶?」
「不,」她說,「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別忘了我是鮑船王的女兒,又是威爾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麗的臉上露出堅決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著,眼淚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溫和的說:「噯,少堂,這像什麼話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話,哭的人似乎應該是我,不是你。」
我聽了這話眼淚流得更急,哽咽的說:「你記得我們第一次到這間書房來?盼妮只得一歲——」
「啊,是,」瑞芳附和地說,「那時《長江與我》還沒動筆——」
我叫起來,「我恨你!你為什麼不能像其他棄婦般吵鬧?你為什麼掩飾控制得這麼好?我恨你!」我一手掃過去,打跌了一隻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與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揀起碎片,一塊塊重新排列好。
我說:「說你恨我。」
「不,」她平靜的說,「我永遠不說。」
我說:「你是一個最殘忍的人!」
她歎口氣,頭也不回的離開書房。
當夜鮑老頭邀我多住幾天,他說:「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慮幾天。」
我答應下來。
鮑家十七間房間的住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瑞芳輕而易舉可以避開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帶著瞇瞇陪我。
一個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議到上環去,想看香料店與壽衣店,我說。
在那一區,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們心目中的東方,盼妮笑著數:那裡的老年人特別龍鍾,孩子們穿得異樣的臃腫,街道非常的髒,文武廟、古玩店、長生店都在一條街上,棺木就擺在米店隔壁,樓下的住戶尚用木柵門,廳內漆黑,偶然飄出花布的簾子,也像一個夢,不合時代節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這樣的夢,我歎一口氣,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與兩個女兒沿石級而上,走到廟前一塊空地,忽然看到白鴿飛起,一隻跟著一隻,接著有兒童的歡笑與掌聲。
盼妮說:「這是一處公眾遊樂場。」
我點點頭,廣場有檻褸的滑梯與鞦韆架子,不過孩子們都聚在東邊一個小角落。
盼瞇拉著我要去看熱鬧,我說:「別過去、我們吃冰激淋。」
「我要看魔術,我要看。」瞇瞇固執得很。
我皺著眉頭,「那是江湖賣假藥的,一會兒警察就來趕了,有什麼好看?」
盼妮笑,「爹爹,我們就陪她看一會兒、否則她鬧將起來,誰能控制她?」
我無可奈何,只好陪她們過去。
只見一群鄉氣的孩子圍著個穿唐裝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法磊落,揚手轉身間,有意無意、變出無數白鴿,他身前放著—只簡單的木架子,上面已停著三四十隻鴿子,可是他還不停的變,甚至搔一下頭的剎那間都變出一隻鴿子。
—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咧大了嘴,被他迷惑住。
盼妮嘖嘖稱奇:「他簡直偉大呢!」
我也留上了神,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灰禿禿的一身衣服,像他那樣的男人在上環這一區起碼有三萬名,毫不起眼。
但他那手魔術卻揮灑自如,我忍不住隨著孩子們鼓掌、一邊下結論:「沒什麼稀奇,這手魔術我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剛說完這句話,我聽到身邊傳來清晰的一聲冷笑。
我詫異地轉頭,站在我不遠之處是一個老頭子,白髮白鬚,一襲長袍雖然十分舊,卻很乾淨,他身段也還硬朗,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輕蔑的眼光看著我,倒像剛自一幅山水圖中走出來的人物。
我並不覺得我剛才說的話有什麼好笑,加上心情不好。看了他一眼之後,也不加理會。
盼瞇看得不住蹬足,興奮得莫名。
盼妮輕輕推一推我,「她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
我說:「這還不容易,每星期帶她去看一次變白鴿好了。」
我才講完,身邊又來一聲冷笑。
我不耐煩的轉頭過去,問那老頭,「請問閣下為什麼笑?是否我說了一些非常可笑的話?」
老頭瞪著我:「不錯,你的話的確非常可笑。」
「為什麼?」
他冷冷的說:「這一手『萬境歸空』。我練了五十年,尚未到這位先生這樣的地步,而你一連講了好幾次,硬是說在別處見過這套魔術,豈不是可笑。」
我問:「萬境歸空?」
他冷笑,「正是。」
我轉頭看那個中年人,他已表演完畢、身前木架上足足停了近百隻白鴿,他取起架子順揮手出去,一轉身,所有的鴿子在那一剎那全部失去蹤跡。
老頭又得意又羨慕,說:「看見沒有?萬境歸空。」
觀眾發出讚歎的聲音,中年人一鞠躬,盼瞇在這時候衝上去,那中年人看見她一怔,低下頭與她說話。
我對盼妮說:「去把妹妹叫回來,我們走了。」
盼妮跟我說:「這手魔術變得真是出神入化!」
我再轉頭,那個老頭已經走開了,我心中十分納罕。
盼妮拉著瞇瞇回來,這時連那變魔術的中年人也已經不見,我連忙拉住一個孩子。
我問:「剛才那個人,常在這裡變戲法?」
孩子點點頭。
「你看過多少次?」我問。
「三次,」孩子說,「每次都是星期日。」
「三次都是變白鴿?」我又問。
他又點點頭。
我問盼瞇,「剛才他對你說什麼?」
他問我喜不喜歡看他表演。」
「他有沒有叫你名字?」
「沒有。」盼瞇說。
盼妮笑說:「爹,真是的,一個江湖賣藝的,怎麼會知道瞇瞇的名字。」
我說:「我們回家吧。」我有點恍惚。
「爹,你不舒服?」
「沒有,」我說,「只是有點疲倦。」
瞇瞇說:「我要吃冰淇淋,爹爹,你說過帶我吃冰淇淋的。」
「爹爹累了,姊姊帶你去。」盼妮哄她。
「一齊回家吧。」我說。
「不!」瞇瞇又發脾氣,「我一定要吃!」
盼妮說:「你跟我去,爹,我們分兩路走。」
我點點頭說:「好,回頭見。」
我並沒有乘車,一路走回鮑家,心中打著結。
到家天已暗下來,他們還沒有開飯,我獨自坐入客廳中回憶。
為什麼那套魔術如此眼熟?
腳步聲響,瑞芳走過來,她開亮了燈,看見我坐在沙發上,嚇一跳,隨即轉身走,我也沒叫住她,她卻回頭問我:「兩個女兒呢?」
我答:「吃冰淇淋去了。」
「吃飯的時候,吃什麼冰淇淋?」瑞芳說。
我看看手錶,八點正。
到香港已有數天,榭珊一直沒有與我聯絡,我整個人猶如浸在一鍋沸湯裡,六神無主,只有見到瑞芳,才會安定一點。
多年來與瑞芳有難同當,心底下我也不知道這種倚賴算不算愛。
「應該回來了。」我說。
「司機有沒有跟著?」瑞芳問。
「沒有。」我說,「你怎麼了?忽然緊張起來。」
「我一整天心驚肉跳的。」她坐下來,用手撐著頭。
「不會有事。」我安慰她。
電話鈴在靜寂中猛地響起來,我整個人—跳。
瑞芳在娘家一派大小姐脾氣,不接電話,她咕噥道:「作死,電話鈴不會撥得小聲點!」
傭人在分機接聽了,匆匆走出來,「三小姐,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