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約翰很尷尬,轉過了頭。
瑞芳冷靜的說:「把地址告訴他,少堂,我們不管別人的家事,為朋友出力,擔關係,都是可以的,但我們沒有私心。」
宋約翰看著我,等我的答覆。
我說:「瑞芳,原諒我,我——」我吞一口涎沫,眼睛看著別處,「我答應榭珊幫她忙。」
「你真被人家說中了?」瑞芳顫抖地問我。
「她為著我離家出走。」我說。
宋約翰冷笑一聲。
我說下去,「她第一個想到要投靠的人便是我,瑞芳,我回來才跟你解釋。」
瑞芳面色灰敗的說:「你走吧。」
我與宋約翰匆匆出門,門外那輛熟悉的黑色丹姆拉等我們。
在車子裡宋約翰一語不發,他莊嚴,木無表情,我卻感到度日如年。
他雙手一直插在黑色的晴雨褸裡,我老覺得他握著一把槍。
第七章
在電梯中,我忍不住說:「你不敢為難她,她是宋家明的妻子,你一半主人。」
他—聲不響。
到了公寓門口,我按鈴,外籍女傭人來應門,見是我,很禮貌的說:「太太有要事,她半小時前離開的。」
聽了這話,我既安慰又擔心。
我們在公寓裡轉一個圈子,確是人去樓空。
宋約翰說:「還有樓上那一層。」他深意地看我—眼。
樓上也沒有人,榭珊顯然已經撤走了。
他問我:「她在什麼地方?」
我答:「積克,如果你一直認為她不可能為我出走。這個問題何必問我?」
「少堂。」他說,「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為地的安全起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她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與她在這裡分手,只是一小時之前的事。」
他注視我很久,然後說:「我相信你。」
他急急的走了。
我很焦急,不知道榭珊躲在哪裡,我想她必定要與我聯絡的。
回到家中,瑞芳並不打算放過我。
她靜靜坐在客廳的大沙發裡等我,燈光很暗,—副大逼供的情調。
我疲倦的坐下來,用手托住頭。
瑞芳忽然笑出聲來,苦澀得很。
「笑什麼?」我問。
她說:「我一向以為我們是最理想的一對,沒想到今晚也得上演這—幕。」
「瑞芳,你是威爾斯理的高材生,你不會跟我大吵大鬧,我今天很累。」
「你看,女子無才便是德,念過幾年大學.便有知識的負擔,連吵都不能吵。」
「別那麼講,」我說,「我也很痛苦。」
「你的痛苦是懷疑宋榭珊這個夢的可靠性,與我們沒有關係,你不再愛我們了。」瑞芳的聲音充滿了創傷。
我不出聲。
「少堂,你一直都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怎麼會變得這樣厲害?為了一個不可能達到的夢……少堂,你真的想清楚了?」
「瑞芳,你是最瞭解我的人,你知道我是一個傻子,我不懂得掩飾,」我忽然嗚咽起來,「我無法壓抑自己的感情,我已經愛上了她。」
瑞芳看著她自己的雙手,「我明白,少堂,你也知道我的脾氣,當你再回頭的時候,我不會在這裡等你。」
「瑞芳!」我撲過去。
她擁抱著我,我們兩人痛哭失聲。
盼妮靠在門邊,默默地陪我們流淚。
第二天一早,盼妮替我端早餐進房,她說:「媽媽走了。」
我問:「走到什麼地方去?」
「去跟公公。」她坐在我床沿。
我並不想吃東西,昨夜沒有睡好,一閉上眼便看見榭珊,她穿黑色的衣服,混身珠翠,站在家門口等我。我越向前去喚她,她流下淚來,眼淚瞬間化為鮮血。
「爹爹!」
「嘎?」我怔醒。
「媽媽走了,你不去追她回來?」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麼解釋才好。
盼瞇這時候奔進我房間來,她尖叫著:「我不要上學,我不要上學!」
保姆扯著她,她卻踢打保姆。
我問她,「為什麼不上學?好孩子都得上學。」
她凶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麼益處?我不上學——他們都不喜歡我,欺侮我,因為我功課不好,老師不讓我在課室說話,責罰我,我憎恨他們。」
我顫驚。
「我要媽媽!」她大哭起來,「我不快樂,我要媽媽,我不上學,他們用石子扔我,他們欺侮我。」
盼妮揮手叫保姆把她抱開。
我抱著頭悔恨交集。
盼妮說:「爹爹,你怎麼了?」
我歎一口氣,「自從宋醫生把瞇瞇治好之後,我沒有見過她的笑臉,她從前是個最溫馴最可愛的孩子。」
盼妮說:「把媽媽找回來,好不好?」
我說:「你不會明白,即使把她找回來,我們也不過是有名無實的夫妻,我們不再相愛——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說:許多夫妻還不是這麼過了一輩子,但我與你母親忠於自己,我們——」我的聲音低下去。
盼妮說:「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拋妻離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懇切的看著我。
我的心一寒,他們都不相信榭珊會為我離開宋家明,為什麼?難道我不值得?他們太小覷了我。
盼妮說:「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會有幸福?」
「別說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淚說,「你其實並不認識她,你連她本人姓什麼都不知道——」
電話鈴響,我取起聽筒。
「我是榭珊。」那邊說。
「你在哪裡?」我急問。
她說了一個住址。「只有十分必要的時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掛上電話。
我放下了心。
我轉頭看著盼妮,緩緩說:「對不起你們.我無法繼續履行做父親的責任。」
盼妮低下頭,她說:「宋家的人……爹,你曾經告訴過我,我跟著馬可不會有幸福,因為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愛著馬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現在你對宋榭珊,也是—樣吧?」
「是。」我茫然說,「宋家的人改變了我們的一生。」
瑞芳到達娘家的第二天,鮑老先生的電話便接到我書房。他的聲音是陌生的、冷靜的。
他問:「你娶了我女兒十八年,忽然覺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你帶著兩個女兒到香港來,瑞芳要與你離
婚。我要聽聽你那面之辭。」
我問:「瑞芳說過什麼?」
「她沒說什麼,你盡快來,見了面才說。」老先生很不耐煩的掛上電話。
依照平時,我必然馬上趕了過去,我對岳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現在,現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說:「我們兩姊妹決定到外公處看媽媽,爹,要不你一個人留在紐約。」
瞇瞇抬起頭,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個孩子,我心悸。
她對我說:「爹爹,你與我們去找媽媽。」
我軟弱的說:「給我一點時間收拾。」
盼妮問說:「剛才打電話來的是宋榭珊?」
我點點頭,鼻子忽然酸起來,為了她,我心甘情願赴湯蹈火,但對她,我毫無要求,只求要時常知道她的消息,於願已足。
「她在哪裡?」盼妮問。
「不要問太多。」我懇求她,「盼妮,不要問太多。」
「他們說男人最易受騙,爹,她一個人是如何離開紐約的,你有沒有想過?她連超級市場都沒去過,如何在短短時間內辦妥一切手續?」
「我稍後有機會,自然會問她。」我說。
「你真的那麼相信她?」盼妮問。
「我相信一切人。」我說。
盼妮歎口氣,無可奈何的說:「爹爹,你真的在戀愛。」
我帶著兩個女兒回香港,岳父派車子來接我們。
我相信瑞芳不會在他面前說壞話,但見到岳父,總是做賊心虛,有幾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見我,這個倔強的小女人,被我傷透了心,再也不肯轉彎。
鮑老先生說:「你們有什麼理由要離婚?你們十多年來是公認的神仙眷屬。」
我低下頭。
「出去玩,玩出毛病來了?」他藐著我,「痛腳抓在她手中,小事鬧大了,是不是?」
「不是,絕對不是。」我分辯。
「男人都是這樣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鬧到要離婚,你就不夠精明了。」
我不欲作答,我與鮑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當然不必離婚,他不離婚也可以暢所欲為,因為他是老式中國男人,他自覺有權那麼做,他的良心不會困惑他。
而我,我對感情始終還有一份真摯,就是瑞芳不提出離婚,我也決不能一個人踏兩隻船。
他不服氣,「那個女人長得如何?你總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會為她拋棄二十年來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開皮夾子,把照片遞過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說。
老頭子輕蔑地揚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著我開始踱步。
「為了她的美貌?」他問。
「不,她同時還是一個最溫柔最體貼的女人。」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