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幕上出現梁國新父女緊緊挽著手臂緩緩步入法庭,小蓉並沒有意避開鏡頭,她維持應有尊嚴,向前直視。
宦楣立刻熄掉電視。
母女倆靜默良久。
然後宦楣努力用愉快的聲調問母親:"最近大伙又在學什麼,編織,插花,陶瓷?"
宦太太沒有回答,過一會兒她轉過頭來問女兒,"眉豆,對於我們家男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宦楣據實答:"一無所知。"
宦太太歎口氣,"你有沒有去過梁家?"
"他們不見客。"
宦楣忽然想起來,母親前一陣子好似在學一種叫挽花的牌章,因搭子難找,停了下來。
"媽媽,我替你找幾個人來搓牌,我有預感,許小姐一定有空。"
宦太太一聽這個,也就很樂意的忘記前事。
她笑說:"人家許小姐不知道該怎麼看我。"
"看你是一個享福的人呀。"
人到齊了,用過點心香茗,麻將刮辣鬆脆的搓起來,宦楣自覺大功告成,
鬆一口氣。
她換上泳衣,潛進水底,閉上雙目,耳畔還好像聽見幾個太太在議論她。
"你們大小姐天天在家,真正難得。"
"想也沒想到眉豆會這麼乖。"
"可見外頭的傳言不實確。"
宦太太急了,直問:"外頭傳她什麼?"
"那些人撩是斗非,理他做甚。"
宦楣微笑,那些人所說的,同這群太太一樣,全是片面之詞。
宦楣坐在泳池,屏氣一分鐘,都不願意上來了。
司機喚她:"小姐,小姐。"
她泅到池邊。
"小姐,聶先生的信。"
宦楣爬上草地,伸手接那只雪白的信殼,信封上墨跡遇水而溶,一個楣字漸漸化開變淡,化成淺藍色的一朵花。
宦楣用毛巾抹乾手才把信拆開。
他這樣寫:"眉豆,據天文台說,今天晚上,是夏季最清朗的一個好夜,巨大的彎鉤形天座將運行到南天裡,輕紗似銀河從那裡流向東北方,牛郎織女星明亮地隔著銀河相對輝映,十字形的喜鵲星飛翔在銀河上為他倆架起橋樑。
你若願意與我一起欣賞這斗轉星移的奇景,請於十九時抵達下址。上游敬邀。"
宦楣放下信,多麼出色的一個人!
異性朋友雖然不少,宦楣從來沒有這樣的被追求過,她與鄧宗平的關係始於師生,他還沒有機會討好她,她已經愛上他,並無情調可言。
之後跑到外國,洋人多半粗淺蠢鈍,亦不懂調情藝術,最大犧牲是在女同學門口等上十分鐘,把啤酒香煙錢省下買一束鳶尾花,已算仁盡義至。
所以宦楣拿著那封信讀了好幾次。
最後她喃喃道:"鄧宗平,吃掉你的心。"
聶宅在郊區,宦楣開了五十分鐘的車才抵達。
她駕駛開篷車,撲撲的溫暖的風不住輕輕拍打著她的面孔,把她的馬尾吹向後方,她心盼望今夜這個約會,她知道聶上游的安排不會叫她失望。
他坐在門前石級歡迎她。
他引她到天台,一邊有竹籬笆,玫瑰紅茶花開得欣欣向榮,另一邊放著一張鋪著白布的大桌子,香檳、管具、燭台一應俱全。
聶上游請她坐下,斟出香檳,取來一隻小小無線電,扭了開,細細碎碎的樂聲傳出來。
宦楣坐著享受晚風及好酒。
忽然之間,她聽得無線電內的唱片騎師說:"這首歌,由三隻耳先生點給眉豆小姐收聽:尋找一顆星。"
宦楣一怔,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但那首老歌已經在耳畔響起。
聶上游微笑地注視她。
宦楣覺得他此舉太過詼諧滑稽可愛,忍不住笑出來。
笑到一半才想起他做了那麼多麻煩事,花了許多心思,不過是想叫她開心。
宦楣感動了。
有一股暖流自腳底回升至心窩,再傳到臉龐,宦楣相信她的耳朵已經燒紅。
聶君並沒有把觀星的設備搬上天台來。
郊外的天空特別清晰,沒有霓虹燈的阻擾,煙霧也比較少,天色漸漸暗下來,活脫似天文館裡的模擬蒼穹,星星一顆一顆閃爍眨眼。
宦楣怔怔的坐在籐椅中,不復回憶,曾經有過比這更愉快的時刻。
一般女孩子若想得到一點滿足,還可以為自己添半件首飾或一件皮大衣,宦楣就沒有這種樂趣,她絕望地尋求感情上的滿足。
聶上游好像知道她的心意。
離開鄧宗平之後,她過了一段頗長的荒唐日子,每一天比前一日憂鬱,每一天都比前一日更看不起自己。
今日她尋回一點點自信,但是因為太知道在發生什麼事,內心未免慼慼然感慨萬千。
天全黑之後遠處傳來一兩聲疏落的犬吠聲,聶上游點著蠟燭,自廚房捧出精美的食物。
宦楣一看,是一個香噴噴的海鮮鍋,噫,他還會烹飪,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現代女性手揀萬揀,就是希望家中有一位忠誠的好廚子。
她投過去感激的一眼,馬上放心放肆的吃起來。
這一分鐘聶上游若果向她求婚,她會即時應允,管他從哪裡來,往哪裡去,知道得越多越不妙。
但是聶上游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他們隨音樂起舞,因為今夜星光燦爛。
宦楣踢掉了鞋子,臨走時才自桌底找出來,聶上游讓她端坐著,親手把鞋子替她穿上。
他站在門口送走她。
宦楣在回程上哼著那首舊歌:尋找一顆星……
家裡燈火通明,牌局仍然未散。
宦楣走進屋裡,傭人即時迎出來,"小姐,太太找你呢。"
幹麼,搓牌還要有人在一旁插科打諢湊興不成。
宦楣一推開牌室的門,意外得呆在那裡。
陪著三位太太搓麻將的竟是鄧宗平。
宦楣被這突兀的現象刺激得捧心大笑。
鄧宗平尷尬地站起來。
宦楣問:"許小姐呢?"
宦太太說:"你且別笑,她讓你爹叫出去辦要緊事去了,幸虧宗平肯替她。"
宦楣看著鄧宗平,"你怎麼會來的?"
小鄧還沒回答,她母親答:"我請他來的。"
宦楣反應夠快,"那我不阻你們搓牌了。"
宦太太說:"我們吃宵夜,眉豆,你陪宗平談談。"
鄧宗平便順理成章的隨她走到花園。
宦楣問:"你不是真的特地來打牌吧?"
"我是來看你的。"
"有事嗎?"
他又不響了。
宦楣已經習慣他的持重,獨自走到一個角落。
鄧宗平問:"剛才玩得很高興?"她的臉色緋紅,神情愉快。
"是。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好似有點惆悵。
他終於:"我來告訴你兩件事。"
"請說。"
"宦暉最近賭得很大。"
"輸抑或贏?"
"贏。"
"那多好,天下第一營生。"
"他玩的是股票。"
"家父必然會指點他一兩度散手,"宦楣溫和的說,"我不會擔心。"
鄧宗平只得點點頭,隔一會兒他又說:"那天你給我介紹的新朋友聶君。"
"他怎麼樣?"
"你或者想知道他曾經協助警方調查過一件案子。"
宦楣笑了,"你真的這樣關心我,宗平,你真的怕我吃虧?"
鄧宗平呆了一會兒,"恕我多言。"他轉身就走,他肯定是來錯了,變成一個講是非的小人。
"宗平。"宦楣叫住他。
宦楣往前踏一步,"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我太多事了。"
宦楣微笑,"剛才那幾位太太,沒有叫你悶壞吧?"
"哪裡的話,伯母一直對我極好。"鄧宗平感慨,"是我少不更事,心高氣傲。"
宦楣輕輕的說:"我不知道你會搓牌。"
"活學活用。"看得出他的精神已較鬆弛。
"對了,有日經過碼頭廣場,有人叫我簽名支持直選,那些都是你的同黨吧?"
"你有沒有簽?"
宦楣搖搖頭。
"眉豆,你一貫地不關心時事。"
"宗平,你亦一貫地責怪我長居象牙塔。"
鄧宗平無奈地笑笑。
除非發生一件大事,把她自塔裡逼出來,或是把他拉進去,否則他們兩個只好永遠僵持。
宦楣問:"宗平,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那個人,會是什麼樣子?"問到這裡,聲音顫抖。
鄧宗平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暗示他根本沒愛過任何人,尤其沒有愛過宦楣,他身為大律師,自然聽出言下之意,拒絕作答。
"我要走了。"
"對,宗平,聶上游做過哪一件案子的證人?"
"不再重要了,我太多事,你已有足夠能力照顧自己,亦應有交友自由。"
宦楣送他出去,私家路口剛巧有一部計程車,宦楣朝他擺擺手。
回到房裡,卸了妝,取出那塊星的碎片欣賞良久,才連同聶上游的那封信,一起放進抽屜裡。
躺到床上不多久,天就亮了。
別人都有事情要做,就她沒有,宦楣不必起床。
等到隔壁房間傳來瓷器破裂聲音,她才勉強睜開眼睛。
宦暉睡隔壁,他回來了嗎,幾時的事,抑或剛剛上樓來?
又有重物擊地聲。
她聽得有人吵架,一個自然是宦暉,另一個是女人,好不熟悉,不正是葉凱蒂。
瘋了,宦楣霍一聲跳下床,把她帶回來不止,還在家裡打架,吵醒父親,不剝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