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楣問:"你接受聘請,是因為自由出面的緣故?"
他搖頭。
宦楣輕輕問:"不會是因為我吧?"
鄧宗平苦笑:"你是全市惟一對我投不信任票的人。"
宦楣說:"請把故事告訴我。"
"這是我同聶君的協議。"
"你與誰?"宦楣大吃一驚。
"宦暉想知道他的前途,通過聶君與我商議,我歡迎他回來接受裁判。"
宦楣苦澀地笑,"仍然是為了正義。"
鄧宗平看著她,"但願有一日,我可以改變你的偏見。"
宦楣沒有再分辯。
走在街上,自由對她說:"天氣已經很暖和,讓我幫你把夏季衣裳找出來。"
宦暉是隔了整整三個月才回來的。
老趙並沒有派宦楣做這宗新聞,四周圍的同事,當著宦楣,一字不提。
由此可知,變成一個極大的試練。
老趙通過許綺年,問宦楣可需告假。
宦楣微笑,"先是為這個休假,然後理由可多了,一會兒是因為有人批評我的髮型,不久又因為臉上長了皰,接著消化不良,動了胃氣,敢情好,都不用幹活了。"
許綺年看著她點點頭。
"你呢,你為私事告過假沒有?"宦楣問許綺年。
"要我消失,非得把我幹掉不可。"
宦楣笑,"我在追運輸消息,兩條隧道擁擠情況若不加以改善,我們會一直彈劾下去,看誰覺得疲倦。"
"一定是他們。"
"謝謝你的支持。"
晚上,自由整夜踱步,整幢大廈,只有一格子亮光,售貨員已把她當作熟客。
買了整條香煙回來,倒不一定是抽,擱那裡,下次又想出去走的時候,再藉詞是買香煙。
早已經沒有第二個話題,一開口便是宦暉。
自由建議:"說說你吧。"
宦楣不同意,"我有什麼可說的。"
又沉默下來,然後兩人齊齊開口:"宦暉……"
馬上苦笑噤聲。
一天清晨,自由在閱報的時候輕輕嚷出來:"眉豆,快來看。"
"我不要看,我沒看報紙已有大半年了。"
"這是另外一件事,我讀給你聽。"
"我不要聽。"
自由不理她,自管自讀:"獨立花園別墅出售:位於本島麥花臣山道七號花園別墅乙間,地契九千尺,上蓋面積約六千尺,獨立花園,有蓋車房,有泳池,全海景,可自住及收租,即交吉。"
自由放下報紙。
宦楣本來在發呆,連忙緩過來,"麥花臣山道七號,這個地址,聽起來熟透了。"
自由說:"是,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我在那裡做過客你知道。"
"是我知道。"
自由把報紙擱在一旁,"那間豪華的宅子,不知將由誰得了去。"
宦楣說:"新貴。"
自由疑惑的問:"房子是宦家蓋的嗎?"
"不是。"
"那麼,你們之前,誰住在那裡?"
這個問題可真把宦楣問倒了,她從來沒有關心過這件事,"我不曉得。"
自由的想像力卻奔馳開去,"他們又為什麼搬走?"
"你得問我母親。"
"我發覺這間豪華住宅簡直可以道出本市滄桑與興衰史。"
自由永遠這樣樂觀。
"宦家的故事已經結束了。"宦楣輕輕說。
"不,"自由反對,"宦家在那間大廈裡的一章已告終結,但是故事仍然繼續。"
宦楣感動了,她說得真好。
"我們一定得努力寫下一章。"自由站起來。
"你有事?"
"我兄嫂開了一間小小花店,我去幫忙,賺點零用。"
是,宦楣頷首,另外一章。宦家的女人一個個自力更生,已與前文無關。
她收拾公事包上班去。
回到新聞室,第一件事便是捧著電話與運輸署的發言人糾纏,她看見老趙用手招她。
她結束對話過去。
他臉容很嚴肅,"明天立法局辯論白皮書,可能要否決直選。"
宦楣看著他。
"我要派你去訪問鄧宗平。"
宦楣立刻垂下雙眼。
"他對這件事一定有十分激烈的觀點。"
當然,宦楣想,這件事是他心頭肉。
老趙說:"該宗任務就派給你了,你對他應有充分認識,聽說他做過你老師。"他聽到的還不只這個。
"能不能派別人去?"宦楣鼓起勇氣。
老趙看著她一會兒,溫和的說:"眉豆,在未來的一段日子裡,我們可以預見鄧宗平將成為明日之星,無可避免地牽涉到許多新聞,我恐怕你會避無可避。"
宦楣自喉嚨底裡說:避得一時是一時。
老趙笑,他聽懂宦楣的腹語,於是說:"適應新生活最簡單的方法是把舊生活忘掉。"
宦楣終於說:"我去。"
"好了。"
"還有一件事。"
宦楣轉過頭來。
"今天史提文笙離職,我們到牛與熊送他,你也一起來吧,我們都渴望聽聽你的笑聲。"
宦楣說:"我會出現,但不肯定是否還記得笑。"
"你當然記得,歡笑同騎腳踏車一樣,學會之後,永遠不會忘記。"
"謝謝你。"
"甭提。"老趙揮揮手。
"啊,如果你不介意我問,你同許綺年有無進展?"
老趙即時垂頭喪氣,"她叫我減掉十公斤之後再約她。"
宦楣忍著忍著,走到茶水房,才對著牆角笑得彎腰。
不管怎麼樣,生活還得延續,適當的時候,她還得練習笑。
下午,宦楣收到一封信。
厚厚一疊,在手中秤一秤,很有點份量,宦楣認識墨水的顏色,以及這一手鋼筆字。
信殼上貼著法國郵票,是一張畢加索的和平鴿,信自巴黎一1六區朗尚路的郵局寄出。
他又調到花都去了,抑或純粹度假?
不拆開信就永遠不會知道。
宦楣深深想念這個人,無限的感激他,但正如智者所言,不忘記舊生活,就沒有新生活。
她看著信封,下了決定。
剛在這個時候,一個同事經過,看見信上別緻的郵票,馬上問:"小女集郵,可否賜我?"
宦楣隨和點點頭,取過剪刀,小心翼翼把郵票剪出,交給同事,他千恩萬謝的收下走了。
自信殼開了一個小小的天窗。
宦楣看到的字有"月未落",接著另一行"黃昏",第三行"已過一朔"。
她拿著信,到影印房,輕輕把它放進切紙機,按了紐,一剎時整封信化為碎麵條。
宦楣蹲下,把每一條碎片都仔細拾起,裝進一隻大牛皮信殼,封好,抱在胸前。
她哭了。
過了兩天,鄧宗平在一個招待會上,憤懣抨擊白皮書否決直選,是完全背棄大多數市民的意願,違背四年前的承諾。
宦楣偕一位負責攝影的同事坐在一角聽他的演說:"當局用民意反民意,混淆視聽,似是而非,侮辱市民智慧。"
宦楣的同事嘖嘖連聲:"嘩這麼大膽的言論,這小子有種。"
宦楣微笑。
鄧宗平並沒有看到她,繼續說下去:"市民仍擁有無形的信心一票,數以千計載滿汽車、日用品的貨櫃,遠離本市,著實有助本市成為第一大貨櫃港。"
聽眾哄然,苦笑連連。
同事豎起大拇指,"好!"
宦楣瞪他一眼,"公眾場所,勿談國事。"
同事看她一眼,"實不相瞞,"他心癢難搔,"聽說你們曾是好朋友。"
宦楣大方地回答:"現在也仍是朋友。"
"但是明顯地疏遠了,為什麼?"
宦楣輕輕答:"我想我配不上他。"
"胡說,"那攝影同事大抱不平,"我看你們不知多匹配。"
宦楣忽然之間對一個陌生人吐出真言,"他要做的正經事太多,哪有時間造福家庭。"
同事惋惜地說:"對,應付得現場觀眾,就冷落家庭觀眾。"說得這樣趣致,他自己先笑起來。
宦楣也跟著笑。
鄧宗平演說完畢,眾記者一湧而上去做專訪,宦楣不甘人後,排眾而上,把麥克風遞上去。
鄧宗平終於看到了她,四目交投,百感交集,在這一剎那,兩人所獲得的瞭解,比他們以往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為多。
宦楣趨前去發問:"鄧律師,可以看得出你感到本市有狂飆將至。"
鄧宗平凝視她,"這是我聽過最好的形容。"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