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準備好沒有,我們隨時可以結婚。"
"宗平你最奇突的習慣便是挨義氣,記得嗎,當年為著一宗警察毆打小販案……結果打人的原來是小販,一場誤會。"
宗平也一語雙關的回答她:"彼時我年輕,現在我完全知道自己做的是什麼。"
宦楣回答:"再過幾年,你就會覺得此刻的你才幼稚不堪呢。"
"不會的,到了一個年紀,人會停止生長。"
宦楣只得笑,"我要走了。"
"慢著。"
宦楣抬起頭來。
鄧宗平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他看著宦楣黃黃的小面孔,想到與這個女孩子相識十載,每次都差那麼一點點,最後還是有緣無分,不禁黯然銷魂。
他終於說:"多吃一點,太瘦了。"
宦楣當然知道他要說的不是這個,欲語還休,索性取過手袋回公司去。
過兩口,許綺年到宦家來吃飯,閒談時說:"你學做月老替老趙拉線?自己身邊有人倒看不到,別錯失良機才好。"
宦楣知道她指鄧宗平。
"大家自小一起長大,性情脾氣都有一定瞭解,難得的是,分別這些年,他身邊無人,你也一樣。"
宦楣夾一箸菜給她:"多吃飯,少說話。"
"是因為自尊心作祟?"
"哪裡還敢講這個,我早已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我不明白。"
宦楣亦沒有解釋。
宦太太過來問:"你們在談什麼,津津有味?"
許綺年連忙站起身,"當然是講男人。"
宦太太說:"毛豆外游那麼久,也該回來了,你們怎麼不跟他去說一聲?"
宦楣與許綺年面面相覷。
天氣回暖,宦楣記得很清楚,去年這個時候,伊與兄弟,甫自外國返來,彼時宦家,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只有十二個月?
一浪接一浪,不知發生幾許事,此刻宦宅家散人亡,昔日繁華煙消雲散。
原來才短短十二個月。
下班,她約了小蓉見面,在電視台門口等計程車,一輛白色小房車漸漸接近,停在她跟前,司機將車門打開,宦楣連忙退開一步,以為身後有人要上車。
司機是個年輕人,探出頭來,看牢宦楣,"宦小姐,我有宦暉的消息。"
宦楣的身手比以前不知靈活多少,立即跳上車去,關上門。
司機一邊駕駛一邊打量她。
宦楣出乎意料之外的鎮靜,身經百戰,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刺激她失常。
"小聶叫我來告訴你,宦暉考慮返來自首。"
宦楣聽到這個消息,反而如釋重負,低頭不語,一時間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車子往郊外駛去,宦楣看著窗外風景,過一會兒問:"幾時?"
"快了。"
"謝謝你來通報。"
"還有,小聶讓我問候你。"
"他好嗎?"
"好得很,只是魂不附體,"年輕人又看宦楣一眼,"相信三魂六魄已被一個叫妹頭的女子收去,每次同他喝上兩杯,總聽到他喃喃叫『妹頭妹頭』。"
宦楣又轉過頭去,看著窗外。
年輕人十分活潑,問道:"宦小姐,妹頭是你的乳名吧?"
宦楣淡淡的答:"不,我恐怕你弄錯了。"她沒有撒謊,確是他聽錯,她不叫妹頭。
年輕人有點意外。
宦楣見他性格開朗,諒他不會介意,於是問:"你是翼軫的接班人?"
"翼軫?早已結束,我在君達公司上班。"他笑。
"君達?也是一間出入口行吧?"
"可以這麼說。"
過一刻宦楣問:"生意好不好?"
"尚可。"
宦楣再也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言語。
倒是年輕人,同她熟絡得不得了,又說:"小聶這次調回總部,要接受處分,你是知道的吧?"
宦楣點點頭。
"他對你關注過度,引起上頭不滿,現在停薪留職,賦閒在家。"
聽年輕人口角,他們這一行工作,也根本同其它一般性行業毫無分別,是的,也許統統是一份生計,做慣做熟,與做公務員完全沒有兩樣。
"因為這個緣故,總部才擢升我。"
宦楣看他一眼。
年輕人忽然說:"我不是個人才,我說話太多。"
宦楣忍不住笑出來。
車子停下來,"我恐怕要在這裡放你下來。"
宦楣再一次向他道謝。
一轉頭,小小白車已在車龍中消失。
宦暉要回來了。宦楣不能十分肯定這是好消息抑或是壞消息。
站在街上呆半晌,才猛地想起,小蓉一定久候了。
物以類聚,也只有梁小蓉與她境況相仿,可以互相交換意見。
但是小蓉這一天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宦楣實在不忍掃她的興,刻意一字不提家事。
小蓉遇到新的對象,據說,對方並不介意梁家過去,小蓉因而喜滋滋。宦楣十分不敢苟同,她最最介意他人不介意她的往事,若真不介意,就不會說不介意,分明是心中介意,口中不介意,如此介意,而偏要悲天憫人,表示不介意,宦楣決不接受這種嗟來之食,寧可餓死。
任何往事錯事恨事,都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丟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筆勾銷,有生一日,她必須承擔過去一切錯誤,已經痛苦紛擾,宦楣一點也不希冀誰來原諒她,誰同她說,他不介意,她只相信耶穌一個人會得愛罪人。
她此刻只有一個要求:安安樂樂地做一個罪人。
她不要鄧宗平來瞭解她。
到家一開門宦太太自露台轉過身子來:"眉豆,看是誰回來了?"
宦楣嚇一跳,宦太太身後站著艾自由。
宦楣先是覺得恍若隔世隨後連忙把自由拉到一旁,"你怎麼先回來了,宦暉呢,他去向如何?"
"眉豆,難為你了。"
"現在說這種話也不計分,"宦楣急問,"宦暉是不是要回來?"
自由點點頭。
宦楣跌坐在椅子上。
"他那日在廣場看見你之後,心如刀割,整家的擔子要你負起,於心何忍,他決定回來,至少大家可以在一起。"
宦楣撫摸自由的臉,"你們有沒有吃苦?"
"眉豆,你全然落了形,你才吃苦。"
"父親他——"
"都知道了,宦暉不再願意流亡在外。"
宦太太過來說:"自由說毛豆要返家,你們的父親呢,為何不叫他一聲?"
宦楣不敢搭腔。
艾自由本著一貫坦率,清清楚楚的說:"伯母,宦伯伯已經去世了。"
宦太太瞪著自由,呆了半晌,過一會兒,像是沒有聽見這句話似,自言自語道:"房間要整理整理,人要回來了。"
自由無奈,靜靜坐下。
宦楣只得與她閒話家常:"你曬黑了。"
"我們無事可做,無處可去,只得在後園曬太陽。"
"毛豆好像胖些。"
"他喝得太多,所以面孔有點浮腫。"
"脾氣很壞吧?"
"剛相反,一句話都沒有,下午三點鐘便用威士忌打底,喝夠便看球賽,然後乖乖睡覺。"
"你呢,覺不覺得沉悶?"
"害怕多過沉悶,每天只能睡三數小時。"
"你對宦暉真好。"
自由微笑,過一會兒說:"他決定這件事之後已經放下酒瓶。"
"你會等他?"
"我們一起經歷的事實在不少,現在已經面臨大結局,當然要等。"
宦楣傻傻地看著自由,這個女孩子,對宦暉毫無保留,如果宗平……但這樣想是不公平的,宗平是男人,叫他捨棄所有的社會責任之後,他也不再是鄧宗平。
"眉豆,我認為你應該出國尋求新生活,伯母由我來照顧。"
宦楣微笑,"她是我的生母,怎麼可以推卸責任。"
第二天早上,自由告訴宦楣:"有沒有人同你說,你半夜不住夢吃,並且似人狼般的嗥叫?"
"我?"宦楣不信,"我睡得很靜。"
自由搖搖頭,"你輾轉反側,噩夢連連。"
宦楣發呆,過一會兒她說:"我在長智慧齒,所以睡不好。"
自由幽默地接上去:"要不就是床鋪太硬或是臨睡前看過恐怖電影。"
宦楣肯定:"是的,一定是這樣。"
"我約了鄧宗平大律師今午見面。"自由告訴她。
宦楣一怔。
"他已經接下宦暉的案子。"
宦楣心頭一寬,鼻樑正中發酸,她用手捂著眼睛來揉。
"都說他是最好的人才,我覺得宦暉會有希望。"自由站起來,"我想回娘家看一看。"
宦太太在一邊提點她:"你可別空手去。"
自由笑了,轉身向宦楣,"你呢,有沒有約?"
"今日休假,我回床上去。還睡還睡,解到醒來無味。"
宦楣已經忘記那些勞什子星群,也久已沒有心情打開小說,最近掌心長出薄薄一層繭,拎公事包也是粗活。
她瞪著鏡內的宦楣半晌,綱細觀察她的五官,到後頭來,發覺鏡中人嘴唇不住顫動,像是無法控制細微的神經系統。
宦楣逼於無奈,竟然笑出來。
下午,鄧宗平與兩位女士商談良久。
宗平聲音很低很溫和,"宦先生經已故世,宦暉一人串謀訛騙之說有爭辯餘地,他一回到本市我就會代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