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只有一個要求:安安樂樂地做一個罪人。
她不要鄧宗平來瞭解她。
到家一開門宦太太自露台轉過身子來:"眉豆,看是誰回來了?"
宦楣嚇一跳,宦太太身後站著艾自由。
宦楣先是覺得恍若隔世隨後連忙把自由拉到一旁,"你怎麼先回來了,宦暉呢,他去向如何?"
"眉豆,難為你了。"
"現在說這種話也不計分,"宦楣急問,"宦暉是不是要回來?"
自由點點頭。
宦楣跌坐在椅子上。
"他那日在廣場看見你之後,心如刀割,整家的擔子要你負起,於心何忍,他決定回來,至少大家可以在一起。"
宦楣撫摸自由的臉,"你們有沒有吃苦?"
"眉豆,你全然落了形,你才吃苦。"
"父親他——"
"都知道了,宦暉不再願意流亡在外。"
宦太太過來說:"自由說毛豆要返家,你們的父親呢,為何不叫他一聲?"
宦楣不敢搭腔。
艾自由本著一貫坦率,清清楚楚的說:"伯母,宦伯伯已經去世了。"
宦太太瞪著自由,呆了半晌,過一會兒,像是沒有聽見這句話似,自言自語道:"房間要整理整理,人要回來了。"
自由無奈,靜靜坐下。
宦楣只得與她閒話家常:"你曬黑了。"
"我們無事可做,無處可去,只得在後園曬太陽。"
"毛豆好像胖些。"
"他喝得太多,所以面孔有點浮腫。"
"脾氣很壞吧?"
"剛相反,一句話都沒有,下午三點鐘便用威士忌打底,喝夠便看球賽,然後乖乖睡覺。"
"你呢,覺不覺得沉悶?"
"害怕多過沉悶,每天只能睡三數小時。"
"你對宦暉真好。"
自由微笑,過一會兒說:"他決定這件事之後已經放下酒瓶。"
"你會等他?"
"我們一起經歷的事實在不少,現在已經面臨大結局,當然要等。"
宦楣傻傻地看著自由,這個女孩子,對宦暉毫無保留,如果宗平……但這樣想是不公平的,宗平是男人,叫他捨棄所有的社會責任之後,他也不再是鄧宗平。
"眉豆,我認為你應該出國尋求新生活,伯母由我來照顧。"
宦楣微笑,"她是我的生母,怎麼可以推卸責任。"
第二天早上,自由告訴宦楣:"有沒有人同你說,你半夜不住夢吃,並且似人狼般的嗥叫?"
"我?"宦楣不信,"我睡得很靜。"
自由搖搖頭,"你輾轉反側,噩夢連連。"
宦楣發呆,過一會兒她說:"我在長智慧齒,所以睡不好。"
自由幽默地接上去:"要不就是床鋪太硬或是臨睡前看過恐怖電影。"
宦楣肯定:"是的,一定是這樣。"
"我約了鄧宗平大律師今午見面。"自由告訴她。
宦楣一怔。
"他已經接下宦暉的案子。"
宦楣心頭一寬,鼻樑正中發酸,她用手捂著眼睛來揉。
"都說他是最好的人才,我覺得宦暉會有希望。"自由站起來,"我想回娘家看一看。"
宦太太在一邊提點她:"你可別空手去。"
自由笑了,轉身向宦楣,"你呢,有沒有約?"
"今日休假,我回床上去。還睡還睡,解到醒來無味。"
宦楣已經忘記那些勞什子星群,也久已沒有心情打開小說,最近掌心長出薄薄一層繭,拎公事包也是粗活。
她瞪著鏡內的宦楣半晌,綱細觀察她的五官,到後頭來,發覺鏡中人嘴唇不住顫動,像是無法控制細微的神經系統。
宦楣逼於無奈,竟然笑出來。
下午,鄧宗平與兩位女士商談良久。
宗平聲音很低很溫和,"宦先生經已故世,宦暉一人串謀訛騙之說有爭辯餘地,他一回到本市我就會代表他。"
宦楣問:"你接受聘請,是因為自由出面的緣故?"
他搖頭。
宦楣輕輕問:"不會是因為我吧?"
鄧宗平苦笑:"你是全市惟一對我投不信任票的人。"
宦楣說:"請把故事告訴我。"
"這是我同聶君的協議。"
"你與誰?"宦楣大吃一驚。
"宦暉想知道他的前途,通過聶君與我商議,我歡迎他回來接受裁判。"
宦楣苦澀地笑,"仍然是為了正義。"
鄧宗平看著她,"但願有一日,我可以改變你的偏見。"
宦楣沒有再分辯。
走在街上,自由對她說:"天氣已經很暖和,讓我幫你把夏季衣裳找出來。"
宦暉是隔了整整三個月才回來的。
老趙並沒有派宦楣做這宗新聞,四周圍的同事,當著宦楣,一字不提。
由此可知,變成一個極大的試練。
老趙通過許綺年,問宦楣可需告假。
宦楣微笑,"先是為這個休假,然後理由可多了,一會兒是因為有人批評我的髮型,不久又因為臉上長了皰,接著消化不良,動了胃氣,敢情好,都不用幹活了。"
許綺年看著她點點頭。
"你呢,你為私事告過假沒有?"宦楣問許綺年。
"要我消失,非得把我幹掉不可。"
宦楣笑,"我在追運輸消息,兩條隧道擁擠情況若不加以改善,我們會一直彈劾下去,看誰覺得疲倦。"
"一定是他們。"
"謝謝你的支持。"
晚上,自由整夜踱步,整幢大廈,只有一格子亮光,售貨員已把她當作熟客。
買了整條香煙回來,倒不一定是抽,擱那裡,下次又想出去走的時候,再藉詞是買香煙。
早已經沒有第二個話題,一開口便是宦暉。
自由建議:"說說你吧。"
宦楣不同意,"我有什麼可說的。"
又沉默下來,然後兩人齊齊開口:"宦暉……"
馬上苦笑噤聲。
一天清晨,自由在閱報的時候輕輕嚷出來:"眉豆,快來看。"
"我不要看,我沒看報紙已有大半年了。"
"這是另外一件事,我讀給你聽。"
"我不要聽。"
自由不理她,自管自讀:"獨立花園別墅出售:位於本島麥花臣山道七號花園別墅乙間,地契九千尺,上蓋面積約六千尺,獨立花園,有蓋車房,有泳池,全海景,可自住及收租,即交吉。"
自由放下報紙。
宦楣本來在發呆,連忙緩過來,"麥花臣山道七號,這個地址,聽起來熟透了。"
自由說:"是,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我在那裡做過客你知道。"
"是我知道。"
自由把報紙擱在一旁,"那間豪華的宅子,不知將由誰得了去。"
宦楣說:"新貴。"
自由疑惑的問:"房子是宦家蓋的嗎?"
"不是。"
"那麼,你們之前,誰住在那裡?"
這個問題可真把宦楣問倒了,她從來沒有關心過這件事,"我不曉得。"
自由的想像力卻奔馳開去,"他們又為什麼搬走?"
"你得問我母親。"
"我發覺這間豪華住宅簡直可以道出本市滄桑與興衰史。"
自由永遠這樣樂觀。
"宦家的故事已經結束了。"宦楣輕輕說。
"不,"自由反對,"宦家在那間大廈裡的一章已告終結,但是故事仍然繼續。"
宦楣感動了,她說得真好。
"我們一定得努力寫下一章。"自由站起來。
"你有事?"
"我兄嫂開了一間小小花店,我去幫忙,賺點零用。"
是,宦楣頷首,另外一章。宦家的女人一個個自力更生,已與前文無關。
她收拾公事包上班去。
回到新聞室,第一件事便是捧著電話與運輸署的發言人糾纏,她看見老趙用手招她。
她結束對話過去。
他臉容很嚴肅,"明天立法局辯論白皮書,可能要否決直選。"
宦楣看著他。
"我要派你去訪問鄧宗平。"
宦楣立刻垂下雙眼。
"他對這件事一定有十分激烈的觀點。"
當然,宦楣想,這件事是他心頭肉。
老趙說:"該宗任務就派給你了,你對他應有充分認識,聽說他做過你老師。"他聽到的還不只這個。
"能不能派別人去?"宦楣鼓起勇氣。
老趙看著她一會兒,溫和的說:"眉豆,在未來的一段日子裡,我們可以預見鄧宗平將成為明日之星,無可避免地牽涉到許多新聞,我恐怕你會避無可避。"
宦楣自喉嚨底裡說:避得一時是一時。
老趙笑,他聽懂宦楣的腹語,於是說:"適應新生活最簡單的方法是把舊生活忘掉。"
宦楣終於說:"我去。"
"好了。"
"還有一件事。"
宦楣轉過頭來。
"今天史提文笙離職,我們到牛與熊送他,你也一起來吧,我們都渴望聽聽你的笑聲。"
宦楣說:"我會出現,但不肯定是否還記得笑。"
"你當然記得,歡笑同騎腳踏車一樣,學會之後,永遠不會忘記。"
"謝謝你。"
"甭提。"老趙揮揮手。
"啊,如果你不介意我問,你同許綺年有無進展?"
老趙即時垂頭喪氣,"她叫我減掉十公斤之後再約她。"
宦楣忍著忍著,走到茶水房,才對著牆角笑得彎腰。
不管怎麼樣,生活還得延續,適當的時候,她還得練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