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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她此刻只有一個要求:安安樂樂地做一個罪人。

  她不要鄧宗平來瞭解她。

  到家一開門宦太太自露台轉過身子來:"眉豆,看是誰回來了?"

  宦楣嚇一跳,宦太太身後站著艾自由。

  宦楣先是覺得恍若隔世隨後連忙把自由拉到一旁,"你怎麼先回來了,宦暉呢,他去向如何?"

  "眉豆,難為你了。"

  "現在說這種話也不計分,"宦楣急問,"宦暉是不是要回來?"

  自由點點頭。

  宦楣跌坐在椅子上。

  "他那日在廣場看見你之後,心如刀割,整家的擔子要你負起,於心何忍,他決定回來,至少大家可以在一起。"

  宦楣撫摸自由的臉,"你們有沒有吃苦?"

  "眉豆,你全然落了形,你才吃苦。"

  "父親他——"

  "都知道了,宦暉不再願意流亡在外。"

  宦太太過來說:"自由說毛豆要返家,你們的父親呢,為何不叫他一聲?"

  宦楣不敢搭腔。

  艾自由本著一貫坦率,清清楚楚的說:"伯母,宦伯伯已經去世了。"

  宦太太瞪著自由,呆了半晌,過一會兒,像是沒有聽見這句話似,自言自語道:"房間要整理整理,人要回來了。"

  自由無奈,靜靜坐下。

  宦楣只得與她閒話家常:"你曬黑了。"

  "我們無事可做,無處可去,只得在後園曬太陽。"

  "毛豆好像胖些。"

  "他喝得太多,所以面孔有點浮腫。"

  "脾氣很壞吧?"

  "剛相反,一句話都沒有,下午三點鐘便用威士忌打底,喝夠便看球賽,然後乖乖睡覺。"

  "你呢,覺不覺得沉悶?"

  "害怕多過沉悶,每天只能睡三數小時。"

  "你對宦暉真好。"

  自由微笑,過一會兒說:"他決定這件事之後已經放下酒瓶。"

  "你會等他?"

  "我們一起經歷的事實在不少,現在已經面臨大結局,當然要等。"

  宦楣傻傻地看著自由,這個女孩子,對宦暉毫無保留,如果宗平……但這樣想是不公平的,宗平是男人,叫他捨棄所有的社會責任之後,他也不再是鄧宗平。

  "眉豆,我認為你應該出國尋求新生活,伯母由我來照顧。"

  宦楣微笑,"她是我的生母,怎麼可以推卸責任。"

  第二天早上,自由告訴宦楣:"有沒有人同你說,你半夜不住夢吃,並且似人狼般的嗥叫?"

  "我?"宦楣不信,"我睡得很靜。"

  自由搖搖頭,"你輾轉反側,噩夢連連。"

  宦楣發呆,過一會兒她說:"我在長智慧齒,所以睡不好。"

  自由幽默地接上去:"要不就是床鋪太硬或是臨睡前看過恐怖電影。"

  宦楣肯定:"是的,一定是這樣。"

  "我約了鄧宗平大律師今午見面。"自由告訴她。

  宦楣一怔。

  "他已經接下宦暉的案子。"

  宦楣心頭一寬,鼻樑正中發酸,她用手捂著眼睛來揉。

  "都說他是最好的人才,我覺得宦暉會有希望。"自由站起來,"我想回娘家看一看。"

  宦太太在一邊提點她:"你可別空手去。"

  自由笑了,轉身向宦楣,"你呢,有沒有約?"

  "今日休假,我回床上去。還睡還睡,解到醒來無味。"

  宦楣已經忘記那些勞什子星群,也久已沒有心情打開小說,最近掌心長出薄薄一層繭,拎公事包也是粗活。

  她瞪著鏡內的宦楣半晌,綱細觀察她的五官,到後頭來,發覺鏡中人嘴唇不住顫動,像是無法控制細微的神經系統。

  宦楣逼於無奈,竟然笑出來。

  下午,鄧宗平與兩位女士商談良久。

  宗平聲音很低很溫和,"宦先生經已故世,宦暉一人串謀訛騙之說有爭辯餘地,他一回到本市我就會代表他。"

  宦楣問:"你接受聘請,是因為自由出面的緣故?"

  他搖頭。

  宦楣輕輕問:"不會是因為我吧?"

  鄧宗平苦笑:"你是全市惟一對我投不信任票的人。"

  宦楣說:"請把故事告訴我。"

  "這是我同聶君的協議。"

  "你與誰?"宦楣大吃一驚。

  "宦暉想知道他的前途,通過聶君與我商議,我歡迎他回來接受裁判。"

  宦楣苦澀地笑,"仍然是為了正義。"

  鄧宗平看著她,"但願有一日,我可以改變你的偏見。"

  宦楣沒有再分辯。

  走在街上,自由對她說:"天氣已經很暖和,讓我幫你把夏季衣裳找出來。"

  宦暉是隔了整整三個月才回來的。

  老趙並沒有派宦楣做這宗新聞,四周圍的同事,當著宦楣,一字不提。

  由此可知,變成一個極大的試練。

  老趙通過許綺年,問宦楣可需告假。

  宦楣微笑,"先是為這個休假,然後理由可多了,一會兒是因為有人批評我的髮型,不久又因為臉上長了皰,接著消化不良,動了胃氣,敢情好,都不用幹活了。"

  許綺年看著她點點頭。

  "你呢,你為私事告過假沒有?"宦楣問許綺年。

  "要我消失,非得把我幹掉不可。"

  宦楣笑,"我在追運輸消息,兩條隧道擁擠情況若不加以改善,我們會一直彈劾下去,看誰覺得疲倦。"

  "一定是他們。"

  "謝謝你的支持。"

  晚上,自由整夜踱步,整幢大廈,只有一格子亮光,售貨員已把她當作熟客。

  買了整條香煙回來,倒不一定是抽,擱那裡,下次又想出去走的時候,再藉詞是買香煙。

  早已經沒有第二個話題,一開口便是宦暉。

  自由建議:"說說你吧。"

  宦楣不同意,"我有什麼可說的。"

  又沉默下來,然後兩人齊齊開口:"宦暉……"

  馬上苦笑噤聲。

  一天清晨,自由在閱報的時候輕輕嚷出來:"眉豆,快來看。"

  "我不要看,我沒看報紙已有大半年了。"

  "這是另外一件事,我讀給你聽。"

  "我不要聽。"

  自由不理她,自管自讀:"獨立花園別墅出售:位於本島麥花臣山道七號花園別墅乙間,地契九千尺,上蓋面積約六千尺,獨立花園,有蓋車房,有泳池,全海景,可自住及收租,即交吉。"

  自由放下報紙。

  宦楣本來在發呆,連忙緩過來,"麥花臣山道七號,這個地址,聽起來熟透了。"

  自由說:"是,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我在那裡做過客你知道。"

  "是我知道。"

  自由把報紙擱在一旁,"那間豪華的宅子,不知將由誰得了去。"

  宦楣說:"新貴。"

  自由疑惑的問:"房子是宦家蓋的嗎?"

  "不是。"

  "那麼,你們之前,誰住在那裡?"

  這個問題可真把宦楣問倒了,她從來沒有關心過這件事,"我不曉得。"

  自由的想像力卻奔馳開去,"他們又為什麼搬走?"

  "你得問我母親。"

  "我發覺這間豪華住宅簡直可以道出本市滄桑與興衰史。"

  自由永遠這樣樂觀。

  "宦家的故事已經結束了。"宦楣輕輕說。

  "不,"自由反對,"宦家在那間大廈裡的一章已告終結,但是故事仍然繼續。"

  宦楣感動了,她說得真好。

  "我們一定得努力寫下一章。"自由站起來。

  "你有事?"

  "我兄嫂開了一間小小花店,我去幫忙,賺點零用。"

  是,宦楣頷首,另外一章。宦家的女人一個個自力更生,已與前文無關。

  她收拾公事包上班去。

  回到新聞室,第一件事便是捧著電話與運輸署的發言人糾纏,她看見老趙用手招她。

  她結束對話過去。

  他臉容很嚴肅,"明天立法局辯論白皮書,可能要否決直選。"

  宦楣看著他。

  "我要派你去訪問鄧宗平。"

  宦楣立刻垂下雙眼。

  "他對這件事一定有十分激烈的觀點。"

  當然,宦楣想,這件事是他心頭肉。

  老趙說:"該宗任務就派給你了,你對他應有充分認識,聽說他做過你老師。"他聽到的還不只這個。

  "能不能派別人去?"宦楣鼓起勇氣。

  老趙看著她一會兒,溫和的說:"眉豆,在未來的一段日子裡,我們可以預見鄧宗平將成為明日之星,無可避免地牽涉到許多新聞,我恐怕你會避無可避。"

  宦楣自喉嚨底裡說:避得一時是一時。

  老趙笑,他聽懂宦楣的腹語,於是說:"適應新生活最簡單的方法是把舊生活忘掉。"

  宦楣終於說:"我去。"

  "好了。"

  "還有一件事。"

  宦楣轉過頭來。

  "今天史提文笙離職,我們到牛與熊送他,你也一起來吧,我們都渴望聽聽你的笑聲。"

  宦楣說:"我會出現,但不肯定是否還記得笑。"

  "你當然記得,歡笑同騎腳踏車一樣,學會之後,永遠不會忘記。"

  "謝謝你。"

  "甭提。"老趙揮揮手。

  "啊,如果你不介意我問,你同許綺年有無進展?"

  老趙即時垂頭喪氣,"她叫我減掉十公斤之後再約她。"

  宦楣忍著忍著,走到茶水房,才對著牆角笑得彎腰。

  不管怎麼樣,生活還得延續,適當的時候,她還得練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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