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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宦楣冷靜下來,這一切當然不是偶然的,待她再抬起頭來,宦暉及自由已經走開,前後不過數十秒鐘。

  她付了帳,離開擠迫的廣場,鑽進附近的百貨公司。

  剛才的一幕不住重播,直到宦楣筋疲力盡。

  現在,至少她知道宦暉安然無恙。

  宦楣再也沒有收到任何電話、便條、訊息。過一日,她回到家裡。

  第二天早上,她緊接著上班,上司老趙看她一眼,"你沒有事吧,面色像個病人。"

  宦楣正懊悔出血來,她根本沒有時間與聶上游話別,就這樣風勁水急,一句話都沒有,分了手。

  不管有沒有機會重逢,宦楣本來都想告訴他,她永遠不會忘記他。

  一時又想,這樣也好,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就像戰時情侶,今日在一起,明日拆散,生死難卜。

  等到再見面的時候,也許數十年已經過去,塵滿面,鬢如霜,面對面可能也不再認識對方。

  鄧宗平終於找到宦楣,聽到她在電話中一聲喂,立刻說:"我馬上過來。"如釋重負。

  他以為她不顧一切拋下母親及工作隨那登徒子私奔流亡,整個週末緊張得食不下嚥。

  問她家傭人,一味說小姐不在家,問許綺年,又不得要領,鄧宗平急得如熱鍋上螞蟻,抱著電話機打遍全世界找宦楣。

  白天每隔半小時致電宦宅,到今朝才知道她上了班。

  放下電話,他幾乎沒流下淚來。

  不管三七二十一,囑咐秘書該日不再與任何人接頭,便直奔電視台。

  他到的時候,宦楣正在忙,他二話不說,自己招呼自己,端過張椅子,坐在她對面,看她做工。

  新聞室裡人來人往,大家都認識律師公會會長鄧宗平,見他逗留一段那麼久的時間,滿以為他來交待什麼大新聞。

  老趙平白興奮起來,問宦楣:"是怎麼一回事,會不會有內幕消息,問問他,明天李某上堂,廉政公署是否會加控其它罪名?"

  宦楣只得稅:"他只是來請我吃中午飯而已。"

  老趙一怔,只得說:"我的天,要這樣苦候才能獲得一飯之恩?難怪許綺年不肯同我出去。"

  宦楣如在黑暗中看到一絲曙光,不禁露出一絲難見的笑容,"你想同許小姐共餐?老總,包在我身上。"

  老趙滿面紅光,"這話可是你說的。"

  "決不食言。"

  老趙被同事找了去做更重要的事,宦楣回到崗位上,輕輕跟鄧宗平說:"如果你不想我尷尬,請先到外邊等等,這裡每個人都認識你是個風頭人物。"

  宗平若無其事說:"時間也差不多了,何用請我避席。"

  "我不會失蹤的,宗平。"

  "是嗎?在你戴上刻我名字的戒指之前,我不會這樣想。"

  "宗平,我有滿桌公文待辦。"

  宗平溫柔地看著她,"現在你也明白什麼叫工作了。"

  宦楣歎口氣,"好,請出去談,兩時正我非回來不可。"

  她瘦得如一隻衣架子,長袖晃動,胳臂極細極小。

  剛巧坐她身邊的一位女同事是大塊頭,肉騰騰,轉身的時候,宗平看到胖女士的後頸脂肪層層堆積湧起一如肥佬,如此對比,更顯得心驚肉跳。

  一個人,如何會衣帶漸寬,不足為外人道,如何竟囤積了一身肉,更不足為外人道。

  走到街上,宗平說;"週末你很忙哇。"

  "我去看宦暉。"

  "他回來了?"鄧宗平大吃一驚。

  "不是,他沒有。"

  "你到紐約去了?"

  "彷彿每個人都知道他在那裡。"

  "那人竟然指引你做那樣危險的勾當!"

  宦楣顧左右而言他,"你可認識我老闆趙某?看樣子他打算追求許綺年,是本年度惟一好消息。"

  宗平惻然,表面上宦楣還要裝得這樣平靜無事,而且演技逼真動人,若非雙眼中紅絲出賣她,誰會猜到她內心淒苦彷徨。

  "你準備好沒有,我們隨時可以結婚。"

  "宗平你最奇突的習慣便是挨義氣,記得嗎,當年為著一宗警察毆打小販案……結果打人的原來是小販,一場誤會。"

  宗平也一語雙關的回答她:"彼時我年輕,現在我完全知道自己做的是什麼。"

  宦楣回答:"再過幾年,你就會覺得此刻的你才幼稚不堪呢。"

  "不會的,到了一個年紀,人會停止生長。"

  宦楣只得笑,"我要走了。"

  "慢著。"

  宦楣抬起頭來。

  鄧宗平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他看著宦楣黃黃的小面孔,想到與這個女孩子相識十載,每次都差那麼一點點,最後還是有緣無分,不禁黯然銷魂。

  他終於說:"多吃一點,太瘦了。"

  宦楣當然知道他要說的不是這個,欲語還休,索性取過手袋回公司去。

  過兩口,許綺年到宦家來吃飯,閒談時說:"你學做月老替老趙拉線?自己身邊有人倒看不到,別錯失良機才好。"

  宦楣知道她指鄧宗平。

  "大家自小一起長大,性情脾氣都有一定瞭解,難得的是,分別這些年,他身邊無人,你也一樣。"

  宦楣夾一箸菜給她:"多吃飯,少說話。"

  "是因為自尊心作祟?"

  "哪裡還敢講這個,我早已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我不明白。"

  宦楣亦沒有解釋。

  宦太太過來問:"你們在談什麼,津津有味?"

  許綺年連忙站起身,"當然是講男人。"

  宦太太說:"毛豆外游那麼久,也該回來了,你們怎麼不跟他去說一聲?"

  宦楣與許綺年面面相覷。

  天氣回暖,宦楣記得很清楚,去年這個時候,伊與兄弟,甫自外國返來,彼時宦家,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只有十二個月?

  一浪接一浪,不知發生幾許事,此刻宦宅家散人亡,昔日繁華煙消雲散。

  原來才短短十二個月。

  下班,她約了小蓉見面,在電視台門口等計程車,一輛白色小房車漸漸接近,停在她跟前,司機將車門打開,宦楣連忙退開一步,以為身後有人要上車。

  司機是個年輕人,探出頭來,看牢宦楣,"宦小姐,我有宦暉的消息。"

  宦楣的身手比以前不知靈活多少,立即跳上車去,關上門。

  司機一邊駕駛一邊打量她。

  宦楣出乎意料之外的鎮靜,身經百戰,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刺激她失常。

  "小聶叫我來告訴你,宦暉考慮返來自首。"

  宦楣聽到這個消息,反而如釋重負,低頭不語,一時間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車子往郊外駛去,宦楣看著窗外風景,過一會兒問:"幾時?"

  "快了。"

  "謝謝你來通報。"

  "還有,小聶讓我問候你。"

  "他好嗎?"

  "好得很,只是魂不附體,"年輕人又看宦楣一眼,"相信三魂六魄已被一個叫妹頭的女子收去,每次同他喝上兩杯,總聽到他喃喃叫『妹頭妹頭』。"

  宦楣又轉過頭去,看著窗外。

  年輕人十分活潑,問道:"宦小姐,妹頭是你的乳名吧?"

  宦楣淡淡的答:"不,我恐怕你弄錯了。"她沒有撒謊,確是他聽錯,她不叫妹頭。

  年輕人有點意外。

  宦楣見他性格開朗,諒他不會介意,於是問:"你是翼軫的接班人?"

  "翼軫?早已結束,我在君達公司上班。"他笑。

  "君達?也是一間出入口行吧?"

  "可以這麼說。"

  過一刻宦楣問:"生意好不好?"

  "尚可。"

  宦楣再也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言語。

  倒是年輕人,同她熟絡得不得了,又說:"小聶這次調回總部,要接受處分,你是知道的吧?"

  宦楣點點頭。

  "他對你關注過度,引起上頭不滿,現在停薪留職,賦閒在家。"

  聽年輕人口角,他們這一行工作,也根本同其它一般性行業毫無分別,是的,也許統統是一份生計,做慣做熟,與做公務員完全沒有兩樣。

  "因為這個緣故,總部才擢升我。"

  宦楣看他一眼。

  年輕人忽然說:"我不是個人才,我說話太多。"

  宦楣忍不住笑出來。

  車子停下來,"我恐怕要在這裡放你下來。"

  宦楣再一次向他道謝。

  一轉頭,小小白車已在車龍中消失。

  宦暉要回來了。宦楣不能十分肯定這是好消息抑或是壞消息。

  站在街上呆半晌,才猛地想起,小蓉一定久候了。

  物以類聚,也只有梁小蓉與她境況相仿,可以互相交換意見。

  但是小蓉這一天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宦楣實在不忍掃她的興,刻意一字不提家事。

  小蓉遇到新的對象,據說,對方並不介意梁家過去,小蓉因而喜滋滋。宦楣十分不敢苟同,她最最介意他人不介意她的往事,若真不介意,就不會說不介意,分明是心中介意,口中不介意,如此介意,而偏要悲天憫人,表示不介意,宦楣決不接受這種嗟來之食,寧可餓死。

  任何往事錯事恨事,都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丟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筆勾銷,有生一日,她必須承擔過去一切錯誤,已經痛苦紛擾,宦楣一點也不希冀誰來原諒她,誰同她說,他不介意,她只相信耶穌一個人會得愛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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