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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聶君非常諷刺地說:"鄧先生,這裡不是三號法庭。"

  鄧君自有他答覆:"我遲早將你這種人繩之於法。"

  "夠了夠了,"宦楣懇求,"到底是什麼消息?"

  聶上游看著他,"你願意讓他知道?"

  "是。"

  "好,眉豆,請你節哀順變,宦興波先生已於三小時前病逝異鄉。"

  連鄧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猶如挨了重擊,退後一步,腳步飄浮。

  聶上游扶著她,低頭無言。

  宦興波最後一句話是"我罪不至此",聶君不敢告訴宦楣。

  過了半晌,宦楣像是緩過氣來,輕輕問道:"他有沒有痛苦?"

  "沒有,彌留時間很短。"

  "有沒有要求見他的親人?"

  聶上游搖頭。

  宦楣抬起頭,非常困惑,"但是父親一向最愛我們。"

  聶上游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宦楣仍然用很細小的聲音說:"我想回家,我覺得冷。"

  鄧宗平恢復鎮定,"我送你走。"

  宦楣像沒有聽見,又問聶上游:"他真因病過身,抑或有其它原委?"

  鄧宗平冷冷說:"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話,他會仍然健存。"

  聶上游臉上浮起一層黑氣。

  鄧宗平自喉底哼出來:"請記往自古邪不勝正,眉豆,我們走。"

  眉豆忽然甩開他的手。

  "你們走,我要在這裡多留一會兒。"

  她走向霧裡,冉冉消失在白霧中。

  宦楣忽然之間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認,一切都是事實,這不是一個噩夢,她不會醒來,她要活下去。

  真沒想到沒有與父親話別的機會,原本以為他會為女兒主持婚禮,還有,再為女兒的女兒主持婚禮,最後在女兒的女兒的女兒陪伴下壽終正寢。

  有些人的生命劇本猶如一本寫壞了的小說,上半部開始得轟轟烈烈,引人入勝,滿以為不知有多少豐富奇趣的情節要跟著出場,但沒有,到後來,銷聲匿跡,嗚咽一聲,就告結束。

  宦楣靠在水門汀欄杆上,想到父親,神色溫柔而淒愴。

  她不記得他有什麼特別嗜好,他惟一興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對生活要求也並不高,成功的時候,他會有極短一刻的躊躇滿志,最多三兩個小時以後,他又再去為下一個計劃努力。

  很難說他快樂抑或不快樂,更加難說他滿足抑或不滿足。

  宦楣在山上站了大半個小時,沾濕了衣襟,才回頭往原路出去。

  有人叫住她,"小姐,要車?"

  是聶上游。

  鄧宗平的工作忙,想必已經趕下山去辦案。

  宦楣坐聶君的車子下去。

  她與他商量整個下午,決定了幾件大事。

  宦楣知道,聶君為她擔著極大的關係,這一點非宗平可以瞭解。

  三天後,她出門去把父親骨灰迎回來。

  在飛機場接宦楣的是許綺年。許在外地讀到報紙,震驚悲傷,不想繼續旅程,於是結束假期,趕回來與宦楣會合。

  許綺年失聲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經雙目紅腫。

  宦太太迎出來,神色並不見得特別悲切。

  許綺年起了疑心,問宦楣:"你是怎麼對母親說的?"

  宦楣不出聲。

  宦太太對許綺年說:"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緊崗位上有可靠的年輕人,你說是不是?"

  許綺年瞪著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來,她霍地轉過身子,驚問宦楣:"宦太太這個情形有多久了?"

  宦楣垂著雙目,濃眉重重壓著長睫,沒有答覆。

  "眉豆,回答我。"許綺年的神情繃緊。

  宦楣終於低聲說:"醫生講,這是她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見,心裡面就乾淨。"

  許綺年一呆,跟著奔進宦楣的房間裡,伏在一角,號啕大哭。

  宦太太詫異的說:"她怎麼了?"

  "她心請不好過。"

  "早點嫁人,什麼毛病都沒有。"宦太太下結論。

  "只怕披上嫁衣事更多。"

  宦太太歎一口氣,搖搖頭,回到房間去。

  宦楣搭住許綺年的肩膀,"不要難過,我母親一切正常,只是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對最近家中發生的幾件大事,她只有一個概念,有時記得,有時不,因此抵消絕大部分的痛苦。"宦楣停了一停,"難道,你不想像她?"

  許綺年嗚咽問:"宦暉呢,他知道這一切沒有?"

  "我不曉得。"

  "你勸他回來吧,接受事實,總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樂。"

  "我不知道他在何方。"

  "眉豆,我小覷了你。"

  "有一件事情,真是當務之急。"

  許綺年擦乾眼淚,"是,我知道。"她打開公事包,取出幾份資料。

  都是市面上適合宦楣做的工作。

  許綺年將每一份職位的優勢劣勢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預見的人事困難等等,皆毫無保留地講個一清二楚。

  一小時後宦楣感動地按住她的手,"你原不必對我這麼好。"

  許綺年苦笑,喝一口水,說道:"眉豆,我也難得碰到尊重我願意接受我意見的人,往日我一腔熱血待人,人只當我別有意圖,狼心狗肺,曾勸人移民,人以為我拖他落水,又勸人與那無良之人分手,人又懷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與我疏遠,與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熱腸,人看我是多管閒事,一念之差,天淵之別,我倆有緣分,你肯聽,我怕什麼講。"

  宦楣怔怔的看著她。

  許綺年說:"你若不嫌棄,就認我做一個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來擁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終挑選的,是電台一份記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話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許綺年即時瞭解到該份職業的性質有補償作用,過往宦楣的世界與普羅大眾完全脫節,此刻一有機會,她想與社會有比較深刻的接觸。

  許綺年佩服這個選擇。

  經過中間介紹人,宦楣得到該份工作。

  許綺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個責任,亦有人事傾軋,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個傾盆大雨的日子。

  鄧宗平來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過這種生活:小兩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約好在小館子吃頓飯看場戲,每一天都過得樸素平凡溫馨,一下子就白頭偕老。

  水撥大力地划動,雨水似倒下來一樣,雷聲隆隆。

  這表示什麼,宦楣想,雨過後天會晴,抑或是風雨剛剛開始?

  車子似駛過瀑布,雨點打在車頂上巴巴作響。

  "……總部要調他返美國。"

  宦楣心不在焉,"誰?"

  "你的朋友聶君。"

  宦楣的心一沉,聶上游受調是意料中事,他與顧客太過接近,惹人注目,對整個組織有害無益。

  "他幾時走?"

  鄧宗平詫異,"他沒有與你說?你們不是常常見面?"

  宦楣噤聲。

  她會想念他。

  "你終於有機會可以擺脫他了。"

  宦楣沒有搭腔。

  "抑或,你會覺得遺憾?"

  宦楣微笑,"宗平,你幾時變得這樣酸溜溜?"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駛到電視台門口,再也沒有說話。

  他祝宦楣開工順利。

  來接宦楣下班的,卻是聶上游。

  他問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說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裡,宦楣連喝三杯。

  聶上游笑問:"那麼壞,噯?"

  宦楣問:"你可是要離開我了?"

  他一怔,"誰告訴你的?"

  宦楣不答,轉身叫侍者給她第四個干馬天尼。

  "我猜一定是鄧宗平,他給我的麻煩多得足夠讓我叫人打斷他的狗腿而不覺內疚。"

  "我倒希望這是因為我的緣故。"宦楣微笑。

  "若不是為著你的緣故,他已經躺在醫院裡。"

  宦楣一怔,"為何這樣寬洪大量?"

  聶上游怒氣上升,額上青筋凸現,"他一直以為擠走我,就可以得到你。"

  宦楣連忙說:"宗平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若是這樣注重兒女私情,我們早就可以結婚。"

  "彼時他與你在一起,就顯不出他的偉大。"

  宦楣仍然微笑,"你真的認為我條件差得要偉人才能包涵?"

  聶君馬上道歉,"對不起。"

  宦楣吁出一口氣,"沒有我的話,你們也許會成為好朋友。"

  "永不!"

  "永不說永不。"

  "眉豆,我要你隨我到紐約。"

  "不行,我剛開始工作。"

  "去看宦暉。"

  宦楣心中最柔嫩的一角被聶君抓住,她沉默。

  "我不會再回來,這是我離開本地最後為你做的一件事。"

  宦楣眼睛看著酒杯,"你不能辭職?"

  "一個人總要維持生計。"

  "另外找一份工作。"

  他溫柔地握住宦楣的手:"說時容易做時難,我沒有專業,沒有文憑,沒有人事。"

  "你打算餘生都幹這種勾當?"

  "做慣了,也同坐寫字樓設有什麼分別,不過是一份工作。"

  宦楣低聲說:"我不瞭解你,亦不瞭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開始瞭解自己。"

  聶上游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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