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成秋都說他不認識什麼好人,連他自己的兒子都不像話,每年換一個情婦,不肯結婚,就愛玩。」
我說:「我得認命。」
「言之過早,」母親冷笑,「我都沒認命呢,我都五十歲了,還想去做健康運動把小腹收一收呢。」
我把筆記翻來覆去地折騰,紙張都快變霉菜了。
「讀完今年你替我休息吧。」
我不出聲。
「公司生意不好就關了門去旅行,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壓力不過是你自己擱自己頭上的,打日本鬼子的時候咱們還不是得照樣過日子?」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父親帶著我走的時候,我也只有十九歲,手抱著你,來到這個南蠻之地,一句話聽不懂,廣東人之凶之倔,嘿,不經歷過你不知道,還不是挨下來,有苦找誰訴去?舉目無親。」
「你爹夜夜笙歌,多少金子美鈔也不夠,才兩年就露了底,怎麼辦?分手呀,我不能把你外公的錢也貼下無底洞,這還不算,還天天回來同我吵。
「最慘是你外公去世,我是隔了三個月才知道的,那一回我想我是真受夠了。但天無絕人之路,又與葉成秋重逢。所以你怕什麼?柳暗花明又一村,前面一定有好去處。」
我握緊母親的手,這個世界上,什麼都不重要,我們這三個女人必需互愛互助。
「我回去了。」媽媽說。
「我送你。」我站起來。
「不用,我叫了你葉伯伯來接我。」
我說:「看樣子,葉太太是不行的了。」
母親不響。
我自管自說下去,「也許情況會得急轉直下。」
「如何直下?你以為他會向我求婚?」沒想到母親會問得這麼直。
我囁懦地低下頭。
「他看上去比時下的小生明星還年輕,要再娶,恐怕連你這樣年紀的人都嫌老,他葉某放個聲氣出來,要什麼樣的填房沒有?到時恐怕連舊情都維繫不住。」
我連忙說:「朋友是不一樣的,葉成秋不是這樣的人。」
「女人最怕男伴從前的朋友,怕你們老提著從前的人,從前的事,非得想辦法來隔絕了你們不可,除非你懂得做人,以她為主,我可做不到,辦不到。」
這話裡有許多感慨,有許多醋意,我不敢多言。
「我送你下樓。」我說。
葉成秋站在車子外。
現在肯等女人下樓來的,也只有葉成秋這樣的男人。
他說:「我初初認識你母親的時候,之俊,她就跟你一樣。」
我溫和地說:「其實不是,葉伯伯,那時候母親應與陶陶差不多大。」
「但陶陶還是個孩子。」
「她們這一代特別小樣。」
「會不會是因為你特別成熟?」他笑問。
「不,我不行。」我把手亂搖。
葉成秋說:「之俊,你有很大的自卑感。」
「我不應該有嗎?我有什麼可以自驕?」
葉成秋笑,「總之不應自卑。」
今夜不知怎地,我的眼淚就在眼眶中打滾,稍不當心用力一擠就會掉下來。
最受不了有人關注垂詢。
受傷的野獸找個隱蔽處用舌頭舔傷口,過一陣子也就挨過去了,倘有個真心人來慇勤關注,硬是要看你有救沒救,心一酸一軟,若一口真氣提不上來,真的就此息勞歸主也是有的。
他上車載了母親走。
在電梯中,我覺得有一撮灰掉在眼中,還是滾下一串眼淚,炙熱地燙著冰凍的面頰。
真肉麻,太過自愛的人叫人吃不消,女兒已隨時可以嫁人,還有什麼資格縱容自己,為小事落淚。
我溫習至凌晨不寐,天露出魚肚白時淋浴出門吃早餐去。
考完試步出試場,大太陽令我睜不開雙目,睡眠不足的我恍惚要隨吸血伯爵而去。
「之俊!」
我用手遮住額角看出去。看到羅倫斯給我一個大笑容。他坐在一輛豪華跑車裡。
「唉,」他笑著下車,「之俊,原來你是楊之俊。」
我坐上他的車,冷氣使我頭腦清醒,簇新的真皮沙發發出一陣清香。
「是,我是楊之俊。你不是一早就曉得?」
「之俊,我是葉世球啊。」
這名字好熱,他面孔根本就熟。
「唉,我是葉成秋的兒子。」他笑。
輪到我張大嘴,啊,怪不得,原來此花花公子即是彼花花公子。
「之俊,」他好不興奮,「原來我們是世交,所以,有緣分的人怎麼都避不過的,我總有法子見到你。」
我也覺得高興,因對葉成秋實在太好感,愛屋及烏,但凡與他沾上邊的人,都一併喜歡。
怪不得老覺得他面熟,他的一雙眼睛,活潑精神,一如他父親。
「你是怎麼發覺的?」我問。他略為不好意思,「我派人去查你來。」
我白他一眼。就是這樣,連同吃咖啡的普通朋友也要亂查。他大概什麼都知道了。
「我們現在可以做朋友吧?」
「朋友沒有世襲的,葉公子,我同令尊相熟,不一定要同你也熟。」
「咄!我信你才怪,女人都是這樣子。」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葉世球。」
廣東人喜歡把「球」字及「波」字嵌在名字中,取其圓滑之意。正如上海人那時最愛把孩子叫之什麼之什麼,之龍之傑之俊之類。
「世球,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你現在想做什麼?」
我不假思索:「睡覺。」
他立刻把握這個機會,做一個害羞之狀,「之俊,這……我們認識才數天,這不大好吧,人們會怎麼說呢?」
我先是一呆,隨即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這個人,我開始明白幹嘛他會吸引到女人,不一定是為他的經濟情形。
父親不會明白,父親老以為母親同葉伯伯在一起是為他的錢。
「說真的,到什麼地方去?」他問。
「帶我去吃咖啡。」
「我同你去華之傑,那裡頂樓的大班咖啡室比本市任何一家都精彩。」
「我去過,我們換個地方。」
他訝異地說:「爹說你長大後一直與他維持客氣的距離,看來竟是真的了。」
「你與葉伯伯說起我?」
「是,他說你有一個孩子。」
我點點頭。
「她已有十七歲?」葉世球很驚奇,找我求證。
「快十八歲。」
「這麼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幾歲?」
「問起最私隱的事來了。」我微笑。
「不可能?你幾歲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媽媽?」
我仍然微笑,並不覺得他唐突,他聲音中的熱情與焦慮都是真實的,我聽得出來。
「世球,你三個問題便問盡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訴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癮。」他懇求。
「這是什麼話!」我生氣。
「我去求我父親說。」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個孩子十八歲了?」
「真的。」我說。
他搖搖頭噓出一口氣,心不在焉地開著車。
這個花花公子對我發生了莫大的興趣。
「這麼年輕帶著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側過面孔,顧左右而言他,我早說過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說:「關太太開心得很,為這件事我真得謝謝你。」
「之俊,你一個人是怎麼支撐下來的?」
「我做人第一次這麼鬼祟似的,不敢看關太太的眼睛。」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親說你一直自力更生,現在更做起老闆來,聽說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關太太發覺我們一道吃咖啡,你猜她會採取什麼行動?」
「而且他說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謹,並沒有男朋友。」
我一直與他牛頭不搭馬嘴:「我是不是已經介入三角關係?」
他拿我沒法,「你母親長得很美,我看過她以前的照片。」
我終於有了共鳴,「是的。」
「跟你一個印子,」葉世球說,「父親給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沒想到那時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來,「那時不知有沒有電燈?」
「她是那麼時髦,現在還一樣?」
「一樣,無論在什麼兵荒馬亂的時刻都維持巔峰狀態,夏季攝氏36度的氣溫照穿玻璃絲襪,我怎麼同她比,我日日蓬頭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嗎?」葉世球問。
我說:「她聽到這樣的話可是要生氣的。」
「你們一家真夠傳奇性。」
「是嗎,彼此彼此,這些年來,我們也約略聞說過葉家公子你的事跡,亦頗為嘖嘖稱奇。」
他笑,「百聞不如一見?」
「葉伯伯真縱容你。」
「不,是我母親。」他臉上閃過一絲憂色,「由她把我寵壞。」
「我們也知道她身體不好。」
「已經拖到極限。」他唏噓地說。他把我帶到郊外的私人會所,真是個談心的好地方。
「你真閒。」我說。
他有點愧意。他父親可由早上八時工作到晚上八點,這是葉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極必反,卻生有這麼一個兒子。
我看看表,「下午三時之前我要回到市區。」
「之俊,別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