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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你已答應她?」

  「我見沒什麼大不了,便簽名擔保。」

  我厲聲問:「你沒有想過,一個十七歲女孩子的名字同一個老牌花花公子聯緊在一起之後會發生什麼後果?」

  他也不悅,「不,我沒有想過,之俊,我認為你太過慮,也許一般人的聯想力沒有你豐富。」

  「表格已經交進去?」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陶陶?」

  我雙眼發紅,「因為她什麼都不告訴我。」

  「那是因為你什麼都反對。」

  「可是為什麼她專門做我反對的事?」

  「她並沒有作奸犯科,她所做的事,並無異於一般少女所做的事。」

  「我不理她,我發誓我從這一刻開始放棄她。」

  「這是什麼話?」

  我拉開房門。

  「之俊,」世球推上房門,「聽我說。」

  「我的家事不要你理。」

  「你今日是吃了炸藥還是恁地,剛才還發脾氣使小性子,一下子又擺出嚴母款,你身份太多,幾重性格,當心弄得不好,精神崩潰。」

  這一日不會遠了。

  我問他:「我該怎麼辦?」

  「陶陶是應當先與你商量的。」

  「不用了,她早已長大。」我木著面孔說。

  「不要擔心,這裡頭並沒有黑幕。儘管落選的小姐都說她們沒當選是不肯獻身的緣故,這並不是真的。」

  我呆呆地坐著。長了翅膀的小鳥終歸要飛走,我再不放心也只好故作大方。

  「之俊,你太難相處,這樣的脾氣若不改,不能怪她同你沒法溝通,像她那個年紀的孩子,自尊心最強,自卑感最重,心靈特別脆弱。」

  我呆呆地看著窗外。他倒是真瞭解陶陶。

  「隨她去吧,小孩子玩玩,有何不可?不一定選得上,市面上標緻玲瓏的女孩兒有很多。」

  對。他葉世球應當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每個月都有市場調查報告。

  「有事包在我身上。」他拍胸口。

  我哼一聲,「豺狼做羔羊的保證人,哈哈哈,笑死我。」

  「我像隻狼嗎?」世球洩氣,「憑良心,之俊,我是狼嗎?」他扳住我肩膀,看到我眼睛裡去。

  我有一絲內疚。說真的,他並不是。

  「之俊,做人要講良心,我對你,一絲褻瀆都沒有。」他沮喪地說,「你這樣為難我,是因為我對你好。」

  「世球,」我過意不去。

  「算了。」他解嘲地說,「之俊,你也夠累的,能夠給你出氣,我視作一種殊榮,你不見得會對每一個人這麼放肆大膽,我們到底是世交。」

  「世球,你的氣量真大。」

  「男人要有個男人的樣子。」世球笑。

  世風日下,打女人的男人、罵女人的男人、作弄女人的男人,都還自稱男人,還要看不起女人。

  我抬起頭來說:「好吧,你做陶陶的擔保吧。」

  他眼睛閃過歡愉,「謝謝你,之俊。」

  「你還謝我?」

  「我終於取得你的信任。」

  人就是這麼怪,他做著耗資上億的生意,沒有人不信他,沒有人看不起他,偏偏他就是重視我對他的看法。

  「之俊,我們去吃飯。」

  「我要去看我父親。」

  「或許我可以在樓下等你,你不會與他一談就三小時吧。」

  「他對姓葉的人,很沒有好感。」

  「我聽說過。」

  「我自己到約定的地方去好了。」

  「我堅持要接你。」

  「世球,我不介意,我不是公主。」

  「但是,每一個同我約會的女子,都是公主。」他溫柔地說。

  這個人真有他浪漫之處。

  我心內悲愴,但太遲了,我已習慣蓬頭垢面地為生活奔波,目光呆滯,心靈麻木,並不再嚮往做灰姑娘式的貴婦。裝什麼蒜,粉擦得再厚,姿態再擺得嬌柔,骨子裡也還是勞動婦女,不如直爽磊落,利人利己。

  父親見到我,很是歡喜,如轉性一般,急急與我說話。

  「快中秋了吧,」他說,「我想吃月餅。」

  我還以為他有什麼要緊的事,原來是為了零食。

  我說:「我同你去買蘇州白蓮蓉。」

  「不不,」他連忙擺手,「吃得發悶。」

  「那麼火腿月餅。」

  「我咬不動那個,不如買盒雙黃蓮蓉。」

  什麼,我不置信,父親一向最恨廣東月餅,揚言一輩子沒見過那麼滑稽兼夾奇異的餅食:試想想,鹹鴨蛋黃夾在甜的蓮蓉裡吃,他一直說看著都倒胃口,居然還賣老價錢。

  到今日他忽然有意與廣東人同化,二十年已經過去,在這塊廣東人的地方也住了四分之一世紀。

  「之俊,」他同我說,「你最近瘦很多。」

  「我一向這樣子。」

  繼母過來湊興,「現在是流行瘦,所以之俊看上去年輕。」

  「月餅一上市我就帶過來,哈密瓜也有了,文丹多汁,生梨也壯。」

  沒說幾句話,父親就覺疲倦,心靈像是已進入另一空間,微瞌著雙眼。他花斑的頭髮欠缺打理,看上去分外蒼老。

  我知趣地告辭。

  繼母送我出來,「他仍說腰子痛。」

  「那麼記得同醫生說。」我叮囑。

  她怪心痛,「醫藥費像水般淌出去。」

  我不說什麼,過半晌問:「為什麼燈火這麼暗?」在走廊裡看繼母的臉,有點浮腫,面目模糊,好像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也不知如何因父親的緣故,與她打起交道來。

  「我把燈泡給換了。」

  「為什麼?」

  「100火換60火,省些。」她彷彿不好意思。

  「唉呀,哪裡到這種地步了。」

  「你不知道,最近你爹怕黑,燈火徹夜不熄。」

  我不禁又坐下來,與她四目交投,黯然無言。

  她輕輕說:「他也對我好過。」

  像無線電廣播劇中女角的獨白。我小時候從未想過上一代也會有這麼多恩怨,我原以為只有最時髦的年輕人才配有感情糾紛。

  「……也教我講普通話及滬語,不准我學母親穿唐裝衫褲,叫我別把頭髮用橡筋束起。當時我在出入口行做書記,不是沒有人追求的,但……」

  繼母聲音越來越絕望。

  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與我父親結識的過程。

  沉默了許久,我問:「弟弟呢?」

  「去看球賽。」她歎口氣,「都不肯呆在家裡。」

  我輕輕說:「功課還好吧。」

  「父親不逼著問他們功課,反而有進步。」

  弟弟向我訴過苦,父親對此刻的數理化一知半解,卻愛考問他們,他的英文帶濃厚的上海口音,他們卻帶粵音,爭個不休。

  「你真瘦,之俊,自己的身體要當心,你媽也不煮給你吃。」

  我啞然失笑,「我也是人的母親,我也並沒有煮給人吃。」

  她躊躇半晌,忽然問:「你爹,還會好嗎?」

  我很震驚,不知如何回答,呆在那裡。

  又過很久,但覺燈光更加昏暗,人更加淒慘,我急於逃避,正式告辭。

  蹌然逃下樓來,看見世球的笑臉,頗如獲得定心丸。心中嚷:葉世球,這一剎那,如果你向我求婚,我會答應,我會答應。

  他一打開車門,我就改變主意。他要的是不同風格的玩伴,我要的只不過是休息,跟結婚有什麼關係?啞然失笑。

  他說:「之俊,你怎麼了,忽而悲,忽而喜,七情上面,可惜是一出啞劇。」

  我白他一眼。

  同他吃飯,不換衣裳是不行的。

  我為他套上嶄新白細麻紗旗袍。

  換罷衣裳出來,他遞給我一瓶香水。

  我一看,驚奇,「狄奧拉瑪。」

  「是。」他似做對了事的孩子,驕傲高興。

  「不是已經賣斷市不再出產?」我有三分歡喜,「你什麼地方找來,又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味道?」

  「山人自有妙計。」

  「陶陶告訴你的。」

  「噓,說穿沒味道。」

  我無奈地坐下來,坦白地問:「世球,你真在追求我?」

  他又模稜兩可,不予作答。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領略你的追求術。」

  他抱著膝頭看著我,笑臉盈盈。

  同他父親跟我母親一樣,做長期朋友,莫談婚姻。

  我歎息一聲,「吃飯去吧。」

  在館子裡也不太平,數幫人過來同他打招呼,有兩個金頭髮的洋婦,酥胸半露,老把身體往他膀子上擠,對我視若無睹——「羅倫斯,找我,羅倫斯,找我呀。」媚眼一五一十,藍色玻璃眼珠子轉得幾乎沒脫眶而出,我以為只有台灣女人在釣金龜時才有此表情,原來世界大同。

  我自顧自據案大嚼,管你哩。

  洋的走了來中的,一般地袒胸露臂,肌肉鬆弛,頭髮半遮著面孔,企圖改善面型,掛滿一身水鑽首飾,走起路來如銅匠擔子,「好嗎?羅倫斯。」半帶意外,其實她早三十分鐘就看到他,特地補了粉才過來的。

  他把她們都送走,坐下來,對我吐吐舌頭。

  我正自己對著餐牌叫甜品。

  「之俊,露些女人味道出來。」

  「你放尊重點。」

  「惱怒了,是否妒忌?」他大喜過望。

  「算了吧,來,選甜品。」

  他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來。

  這便是葉世球,他喜歡這種遊戲,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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