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才發覺頭髮全濕,貼在脖子上額角上。
我上了車,緊緊閉上眼睛。
「每次你把頭放在坐墊上,都似如釋重負。」
「人生的擔子實在太重。」
「之俊,順其自然。」
我呆呆地咀嚼這句金石良言。
「但是之俊,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張開眼睛看他,他長方臉上全是悲痛。
「之俊,我的妻子快要死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是個好女人好妻子,我負她許多。」
「你亦是個好丈夫,一切以她為重。」
他長長歎息一聲,不予置評。
半晌他問:「你公司生意如何?」
「沒有生意。」
「有沒有興趣裝修酒店?」
「多少房間?」
「一百二十間。」
「在什麼地方?」
「江蘇。」
「不行,我不能離開陶陶那麼久。」
「陶陶並不需要你。」
這是事實。
「你可以趁機會去看童年的故居。」
我微笑,「慕爾鳴路早已改為茂名北路。」
「是的,那是一幢兩上兩下的洋房,我哪一日放學不在門外的梧桐樹下等你母親,車伕把車子開出來了,我便縮在樹後躲一躲,那時葛府女眷坐私人三輪車,你外婆明明見到我,總不打招呼,她眼裡沒有我。」
這是葉伯伯終身的遺憾。
「你到底有沒有進過屋裡?」
「沒有,從來沒有,」他渴望地問我,「你記不記得屋裡的裝修如何?」
「我怎麼記得?我才出世。」
他頹然,「我願意付出很大的代價,只要能夠坐到那間屋子吃一杯茶。」
「我可以肯定那一間屋子還在。」
「我去打聽過,已經拆掉了。」葉伯伯說。
「不要太執著。」我微笑。
「據你母親說,屋子裡有鋼琴,客廳近露台上掛著鳥籠,養只黃鶯,天天餵它吃蛋黃……之後我不住做夢,多次成為該宅的上賓,我太癡心妄想。」
「屋主人早已敗落,還記著幹什麼?」
「葛宅的電話是39527。」
我的天,他到今日還記著。
「你母親結婚那日,正是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加冕同一天,我永遠不忘,那是1953年6月2日。」
「電話你打過許多次?」
「沒有,一次都沒有。」
「為什麼?」
「不敢。而且那時候電話是非常稀罕的東西。」
「於是你就靠躲在樹後等?」我笑了,「下雨怎麼辦?」
「張大嘴巴吃雨水解渴。」
「如果那時葛小姐決定跟你私奔,你們會不會有幸福?」
「決不。」
「可是葉伯伯你這麼本事。」我不相信。
「她熬不過我的奮鬥期就餓壞了。」
「你不要小看她。」
「是我不捨得叫她出來吃苦。」
「後來她豈不是更苦。」
「誰會料到時局有變。」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問:「江蘇那酒店誰負責?」
「還有誰?」他微笑。
「葉世球?」
「聰明極了。」葉伯伯微笑。
「是他我就不能去。」我堅決地說。
「你這傻孩子,這麼好的機會錯過就沒了,難道你一輩子為關太太換洗臉盆?」
「我要想一想。」
「去散散心也是好的,換個工作環境。」
「那不是一項輕鬆的工作。」我說。
「自然不是,世球會指點你。」
「他到底是幹什麼的?」我說。
「你不知道?他沒同你說?他是麥基爾畢業的建築師,你以為他是什麼?」葉成秋說。
總之我小看了他。
三日後葉世球叫我到華之傑。
他在開會時另有一副面孔,嚴肅得多,與平時的嬉皮笑臉有很大的出入,會議室中一共有七位專業人士,連同秘書共十五人,我排十六。
世球還替我聘請了兩位助手,我們這十餘人,包括世球本人在內,全部是華之傑的僱員。葉伯伯存心要照顧我,所以才有資格濫竽充數。
會議散了之後世球留住我。
「你來看看這座酒店的草圖。」
他叫秘書把圖紙捧過來。
「這個長蛇陣擺得不錯吧。全部兩層樓建築,依山分兩級下來,對著一個天然湖泊。這是父親與上頭第一次合作,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我看他一眼,他故意給我壓力,好讓我向他誠服。
我看牢圖紙不出聲。
「做酒店的內部設計可不同別的房子啊,草圖一出來你就得開工。這套圖是你的,你同助手即時開工。三間餐廳、一個咖啡室,一所啤酒館,這裡是健體中心,隔壁是泳池,上下兩層大堂,五十個單人房,七十間雙人房,十間貴賓廳,全交給你了。」
他笑吟吟地,像是要看我這件黃馬褂穿不穿得下。
我氣:「華之傑大廈也是我設計的。」
「難怪呢,那時我向父親拿這個工程都拿不到。」
「幾時交貨?」我問。
「透視圖在一個月內起貨。」
「時間上太剋扣了,恐怕沒有一覺好睡。」
「嗄,你還打算睡覺呀?我過幾天就要與園林建築師去看看怎麼利用那個天然湖,你不同我趕?」
我坦白說:「我沒想到你也會工作。」
「之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葉世球並不生氣。
他身邊女人太多,我不敢相信他有時間做其他的事。
「我的時間利用得好。」他振振有詞。
從那日開始,我真正忙起來。
我助手的資歷足可以充我師傅,兩位都是女士,才華過人。事實上華之傑酒店一行十六人,女性佔大半數。酒店管理一組亦是全女班,不但工作能力強,打扮也妖嬈,每次開會,如入眾香國,鶯鶯燕燕,不同味道的香水撲鼻而來,英語法文普通話齊飛,我冷眼看去,只覺葉世球其樂無邊。
他有他的好處,永遠談笑用兵,遊戲人間,他的設計並無過人之處,也許一輩子不會成為第二個貝聿銘或亞瑟艾歷遜,但是你別管,他有他的實用價值,非常實惠理智。
我還是老樣子,永恆地紮著頭髮,襯衫長褲平跟鞋,永無機會成為美女的強敵,我是友誼小姐的人才。
最神秘的是我們的結構工程師,約四十上下年紀,穿香妮爾套裝,十指尖尖,愛搽紫玫瑰色,頭髮天天做得無懈可擊,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我做老闆,就不敢用她。
世球說她才能幹呢,與當地工頭爭論最有一手。與上面合作,最痛苦的是她那個位置,因為兩地建築手法完全不同,工程進展上速度之別以光年計,一切靠她指揮爭取。
我對她很尊敬,真是人人都有優點,我呢,我有些什麼好處,想半天也不得要領。
根本不明白世球為何要對我另眼相看。
他百忙中還偷偷問我:「你幾時再把頭發放下來?幾時我們再跳舞?」
他懷中恐怕藏著一個錄音機,只有一條聲帶,碰見每個女人都放一次。
在這個期間,陶陶在拍電影,母親任她監護人。
我忙得忘了熄燈沒換衣裳就可以睡得著。
壓力很大,半夜會得自床上坐起來,大聲說:「不,我沒有超出預算,我知道預算很重要。」小船不可重載。
人家都是真材實料,獨我沒有。
陶陶演的那個角色很可愛,是個小女學生,梳兩角辮子,陰丹士林旗袍,她愛上了那個打扮,在家也作戲裝。
她外婆左右打量她,忽然取出一張照片給我看。
我一看便笑著說,「做戲照的也到了家了,怎麼把相紙焙得黃黃的。」
「這是我十七歲時的照片。」母親說。
嗄,跟陶陶可以說是一模一樣,怎麼看都看不出任何差別來。可怕的遺傳。
這張相片陶陶爭著要,「給我給我,我拿去給導演看。」
我也不肯放,「葉伯伯見過沒有?」
結果拿去翻印,每人珍藏一張。
葉成秋見了說:「咦,這不是陶陶嗎?」
「不是,這是葛芬。」
「我不相信,」他笑,「怎麼會像孿生兒?」
「你應該記得。」我有責怪的意味。
他側著頭,「不,你母親像你,不像陶陶。」
有時候一個人的記憶會愚弄人。他把照片還我,「幾時上去開會?」
「我很緊張,功夫倒是做得七七八八了。」
「材料一概運進去,記住,工人在內地僱用,監起工來不是玩笑的,草圖會議之後,初步正式圖紙就得出來,你要緊緊貼住世球,他是靈魂,有他幫你,沒有失敗之理。」
我頻頻點頭。
「別低估裡頭專業人士的能力,他們拿問題向你開火,答得慢些都會出漏子,要取得他們的信心。」
其實我最怕突破、向前、創新。每天都是逼上梁山,前無退路,後有追兵。活生生逼出來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滄桑。
「之俊,你自小沒有父親照顧,不要緊,我就是你的父親,你要什麼,便對我說,我包管叫你心滿意足。」
「我很心足,我已經夠了。」
葉伯伯笑,「我從來沒聽人說夠,你真傻。」
我只得傻笑。
世球這次為我真盡了力,幾乎把著我的手臂來做,連開會時可能發生的問題都一一與我練習。
我為這單工程瘦很多,他卻依然故我,到這個時候,我對他的態度也有明顯的改變。原來各人辦事的姿態不一樣,像我這種披頭散髮,握緊拳頭,撲來撲去灑狗血之輩只好算第九流,只有力不從心才會如此,人家經驗老到,簡直如吃豆腐,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事情辦得妥妥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