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邊有沒有六百美金?」我問,「我們先要替她墊付飛機票。」
「什麼我們,是你,」婀娜笑,「別把我拉扯在內。」
少女換了衣服出來,頭髮梳成一條長辮子,鼻邊鑲著一顆金珠,一雙眼睛黑沉沉地,裡面像是匿藏著無數青春的夢,蠢蠢欲動,要把人攝進她的夢境裡,無限的神秘詭異。
我像個呆瓜般地盯著她看,目光注在她的臉上。
婀娜永遠是最現實的,她對少女說:「回到城裡,你一定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少女含羞地笑。
我把她倆安頓在後痤,發動吉普車的引擎,向波曼城駛去。
路程約三小時,婀娜不停的發問,少女很溫婉老實,一一作答。
我忍不住,跟婀娜說:「你那記者本行的老毛病發作了嗎?問個不停,也許人家不想說那麼多呢。」
婀娜白我一眼,「我又不會寫出來,怕什麼。」
少女微笑,「沒有關係。」她好脾氣地看著婀娜。
婀娜問下去,「……那麼你離開尼泊爾是因為族長要娶你為妾侍?你可以逃呀。」
少女仍然微笑,「我現下不是在逃嗎?」
婀娜說:「嘩,太刺激了,他是一個糟老頭子嗎?」
「不,他是一個英俊的年青人。」
我趁婀娜再發表意見之前說:「不如狸貓換太子吧,婀娜,你留下來吧。」
「去你的。」婀娜在我身後捶我的背。
我說:「那個旅長並不是手持彎刀的土佬吧?」
「啊,不不,他是劍橋歷史系的畢業生,不過西方的文明並沒有改變他的氣質,他仍然認為三十隻山羊可以換一個妾侍。」少女仍然微笑。
「有這種事。」婀娜說。
「但我自西藏到達尼泊爾,多得他的幫忙不少。」她忽然
透露。
「西藏?」我問,「你說西藏?」我呻吟。
隔了一會兒少女答:「我在西藏住了很久。」
我與婀娜終於維持緘默了,事情複雜得我們不能在短短時間內抽絲剝繭。
少女說:「事情其實很簡單,五年前我因小故離家出走,一般人往歐洲,我卻在亞洲兜圈子。」
「五年!」
「是的。」少女低下了頭。
車子顛簸得很厲害,因為沉默,婀娜扭響了錄音機,播出了印度釋他音樂,如泣如訴地敘述著遠年不知名的故事。
姓慕容的少女臉上永遠有一層不相干的神情,曾經滄海的茫然,與釋他樂配在一起,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泥金的飛天像,自敦煌飛到西藏,再停落尼泊爾。
到了波曼才中午時分,我只租了一間房間,大家輪流用洗手間,我去歸還租來的吉普車,取回訂金,替慕容琅買了飛機票,辦妥一切回帝國飯店,看見兩個女郎坐在那裡吃熱狗。
慕容琅洗了頭,漆黑的長髮垂在腰間,一張臉擦得亮亮的。美剛得像一顆珍珠,帶圓潤的光輝,穿著婀娜給她的衣服。
我說:「飛機票買到了。」
「謝謝你。」她說。
我問她:「有什麼打算嗎?」我是指她的前途問題。
「到香港後,要剪一剪頭髮。」她天真地說。
我笑了,「你找得到家人嗎?這五年當中,可有與他們來往?」
「我家從來不搬,我爹爹喜歡住在一個老地方。」她很有信心。
我點點頭,「今天晚上,你與婀娜睡床,我睡地下。」
慕容琅問,「婀娜與你——愛人?」
「嘿。」婀娜仰起鼻子,「他想。」
慕容琅笑了,然而,她仍不像香港人,她的純真使人忍不住想親近她。
當天晚上,由我請客,在飯店內的西餐廳裡飽食一頓,大家都吃得很多,席間談起香港,我們自幼至大生活的城市,有無限的懷念,真是,離開十天就捨不得了。
慕容琅有種出世的寧靜,她對生活的需求,止於吃得飽睡得足穿得暖,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她像一個極小的孩子。
晚間我翻來覆去,無法成眠,盤算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衝出這輯照片。
早上在飛機上難免精神欠佳。
飛行的路程並不長,數小時就到了。
慕容琅的護照並沒有過期,真是幸運,輪行李的時間我陪她打電話回家。
那個電話不通,問電話公司,說號碼早取消了。
我與婀娜面面相覷,但慕容琅並不著急。
她面紅紅地不好意思,「真不知應該打擾你們之中的哪一位?」
婀娜為難了。
我從來不以為一下飛機就會跟慕容琅說再見,我對這個少女有好感,是以拍胸口說道:「住到我家裡來吧。」
婀娜說:「她一個人住你家不太好吧。」
我沒好氣:「她跟尼泊爾土佬混呢,更加身敗名裂。」
婀娜問她:「你覺得如何?要不要跟這個土佬回去?本來應該由我收容你,可是我屋裡已經有三個同伴,擠不下了。」
慕容琅說:「不相干,我跟喬走。」
婀娜笑道:「喬,你總算有女人相信你了。」
我歎口氣:「來,慕容琅。」
我們在飛機場外攔截了一輛計程車,向家裡駛去。
一路上她左顧右盼,觀賞著沿路風景,默默無言。
我把她帶到家,約法三章。
她很喜歡我房中的搖椅,把它端到露台,一下一下的坐著搖。
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替你登報紙尋人好不好?不是不喜歡你,也許你家人——喂,喂——」
她在搖椅上憩著了。她真是聽天由命,沒一點心事。
我替她在各大報章上登尋人廣告:「慕容琅抵港,親友請電****。」
登了兩天,一點音訊部沒有。
我對阿琅說:「我血本無歸呢,飛機票、廣告費,還有你三天來的食宿費用——只好將你賣掉抵債。」
琅傻氣的笑。
「你這個孩子。」我說。
我的公寓分為兩部份。一半隔為黑房及攝影室,另一半是一個大廚房與睡房。
阿琅把這裡當自己家一樣,十分習慣自在,她是個好幫手,我倆一下子,
把所有的尼泊爾照片衝了出來。
婀娜來看過我們一次,又替阿琅署了許多日用品。琅很感激她,叫她「姐姐」。
婀娜問:「你幾歲?」
「我廿六。」琅說。
婀娜說:「我還比你小一歲,不過不打緊,我仍然是你姐姐。」她真的很誠懇。
阿琅毫無機心地笑,
我很煩惱,「阿琅,你一定足闖了禍才到西藏去的,你家人不要你了。」
那日半夜,電話鈴響得震天骰。
我睜開眼睛看手錶,三點一刻,哪個促狹鬼?
我取過電話筒,「喂?」
「你是誰?」那邊是一個女聲。
我不由得有氣,「你打電話來,你不知道你找誰,倒要問我我是誰?」
「我找慕容琅。」
「她在我這裡,你是她的什麼人?」我身上的瞌睡蟲全跑光了。
「阿琅在你這裡?」她問:「有什麼證明?」
「什麼證明?她就睡在我這裡。」
「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光火,「你是她的什麼人,你別糾纏不清好不好?你到底要不要找慕容琅?抑或是看了報紙來瞎七搭八?」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我過來見阿琅,你把你的地址說一說。」
「你是她的什麼人?」我再問。
「我是她的繼母。」好傢伙,終於有人來認領。
我將地址說了一遍。
「我馬上來,你叫醒阿琅。」
「如果你是她的繼母,」我說:「你應該知道,阿琅睡著了不容易叫得醒。」
那邊擱了電話。
我起身去搖阿琅。
阿琅轉個身,我再推她,阿琅像是關閉了睡掣,要待明天早上才會按時開啟。
我放棄。
樓下靜寂萬分,我在露台向下望,不到五分鐘,便有一輛中型的日本車駛進來,停在路邊。車子裡走出一個女子,從大廈高處看下去,只覺她年紀還輕,瘦長身材,與她同來的,尚有一個穿制服的司機。
她自稱是阿琅的繼母。
沒一會兒,門鈴響了起來。
我前去啟門,一看來客的面貌,就詫異得怔住了。她是那麼年輕,不會比阿琅大,而且容貌那麼秀麗動人。
「你是——」我凝視她。
「我在電話中已跟你說過了話。」她冷冷地說。
「請進來。」我忍不住將眼光留在她身上。
她轉頭囑司機在門外等,跟我進屋子。
「阿琅呢?」她匆忙地問。
我指一指地上的阿琅。
她連忙蹲下看,「果然是阿琅,」她說,聲音中充滿了驚喜。她伸手摸摸阿琅的臉蛋,「阿琅。」但是阿琅這只呆瓜,並沒有醒過來。
我的女客找了一張椅子坐下。
「先生貴姓?」她問。
「我姓喬。」我答。
我直視她。他們慕容家的女子,一個比一個美麗,但這一位的容貌與阿琅又不同,她是冰冷的,眼睛中充滿敵意,嘴唇薄薄的抿得很緊,頭髮梳得光光,露出額角一個發尖,身上一襲白色麻布的時裝,正是最新流行的式樣,聳肩,窄袖。
她並不介意我盯著她看,問我:「你在什麼地方找到阿琅?」
「尼泊爾。」
「什麼?」
「尼泊爾。」找解釋,「我是個攝影師,在尼泊爾拍一輯照片,碰見了她,她叫我把她帶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