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氣得面頰都跳動起來,手腳發軟,提不起氣來。
梅令俠向我說:「哈拿,我下個月與瑟瑟結婚……」
我抄起身邊的水杯,向他身上潑去,他穿著一件玫瑰紅的小緞背心,一下子濕了一片,貼在他身上,好像胸口中槍,濺出鮮血。
我恨不得手中有槍。
我喝道:「馬大住在什麼酒店。說!」
殷瑟瑟罵:「你們兩姐妹,怎麼像潑婦似的?」
梅令俠並不在乎,伸手抹去面孔上的水珠,他說:「到巴黎希爾頓找吧,她還住不起亞歷山大三世。」
我開了門走。
在電梯裡我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發黑,自己被自己嚇壞,只好靠著扶手,深深喘息。
我七葷八素的回到家中,大力拍門,老英姐來開門。
我大聲叫媽媽。
老英姐喝止我:「什麼事,你別嚇媽媽呀,她正躺著休息。」一言驚醒夢中人,我握緊拳頭,強逼自己鎮靜下來。我找到巴黎的電話,便打過去。
媽媽披著羊毛衫出來,「你回來了?」
我此刻已經控制住情緒,只覺唇焦舌燥,轉頭同她說:「你管你休息,別理我。」
「叫你別去,碰了釘子,是不是?」
我說:「阿英,扶媽媽進去休息。」
電話撥通,我的法文不靈光,花九牛二虎之力,才向酒店表明心意,答案是:梅先生於五日前離開酒店,而梅太太亦於三日前離開。我大聲追問:「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可知道?」
那邊一味說客人沒有留話。
掛上電話,我活脫脫似只無頭蒼蠅,只會得在屋子裡打轉,媽媽也急白了面孔。
老英姐一向聰明,已經聽出苗頭來,她過來說:「不怕,馬大使慣小性子,這早晚怕已經動身回來。」
一言驚醒夢中人,我立刻又查遍各大航空公司,看看有沒有殷馬大或是裘馬大這個人。一直鬧到黃昏,還是影蹤全無。我喃喃地只念著一句:「我不會放過梅令俠,我不會放過他,我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媽媽愁眉百結中笑出來,「殺盡天下負心人?你有那個魄力,也怕你殺得刀鈍。」
我又說:「馬大馬大,行行好,你懷著孩子,走到什麼地方去?快快回來,我與媽媽總是愛你的。」
媽媽說:「別急了,反正我們也沒有天真得以為他們會白頭偕老。」
我抬起頭,「這件事可以結束,但不是以這種方式,馬大是最脆弱的一個人,她受不起這種打擊。」
媽媽說:「等馬大回來,我會把梅某叫出來對質。」
馬大沒有回來。
我們在家坐了七大,日日夜夜擔驚,只要門外有一點響,便撲出去開門,但馬大沒有回來。
每天早上我都同媽媽說:「媽媽,我可有白頭髮?人家伍子胥一夜白頭。」
媽媽把梅令俠找來追問,他也急,攪不清馬大葫蘆內賣的是什麼藥。
媽媽問:「你走的時候她怎麼說?」
「是她叫我走的。」他一副委屈相。
我罵:「她叫你跳樓你跳不跳?」
媽媽白我一眼,又同他說:「她有沒有說要一個人留在歐洲再逛逛?」
「我怎麼知道她愛不愛逛?」梅令俠還嘴硬。
媽媽沉下臉,「我女兒不見了,你也沒好日子過,我會通知警方,出動國際刑警去找她回來,這麼大一個人,你以為我會讓她失蹤?況且她還懷著你的孩子,都六七個月了。」
我忍不住又罵,「你捨得她,也該想想孩子,倘若孩子有什麼損失,你於心何忍。」
他低下頭,軟弱了只有一刻,立刻又硬起來,「孩子是她要懷的。」
「你們別用舊禮教的大帽子來壓我,我問心無愧,我不怕。」梅令俠說。
我睜大雙眼,我服了他,他還口口聲聲說沒有罪,這筆錯帳究竟要算在什麼人的頭上?難道是我跟媽媽?
媽媽揮揮手,「叫他走吧,他實在不知道。」
「媽媽,」我走前一步,「他說他下個月要同殷瑟瑟結婚。」
媽媽疲倦的抬起頭來,「我阻止不了他們,他說得對,確然不是他的錯——」
連梅令俠都露出意外之色。
「一一馬大沒能看清楚一個人,賠了夫人又折兵,是馬大的錯。」媽媽用手托住頭,不再言語。
梅令俠移動雙腿,剛想離開,說時遲那時快,亞斯匹靈龐大的身軀在半空中敏捷地翻撲上去,「胡哇」一聲,緊緊的嚙住他的大腿。
我嚇得呆住,是梅令俠倒在地上痛楚的嗥叫聲把我驚醒,我撲過去扶起他,只見他左腿血流如注,亞斯匹靈得手後還不離開,狂性大發,露著獸齒,雙眼緊緊瞪牢梅令俠。
「快報警,」媽媽叫,「叫救護車,傷口非同小可。」
我拋下梅令俠去打開門,「亞斯匹靈,快逃。」
它似通人性似的,在我腿畔擦身而過,飛撲下樓,去了。
救護車到達時,梅令伙已經昏厥過去。
我硬著心腸由護理人員把他接去醫院,也不通知殷瑟瑟。媽媽維持沉默,我卻覺得亞斯匹靈真是只義犬。
英姐來洗去地上血漬,淡淡問我:「死不了吧?」
我冷笑,「這種賤種,怎麼死得了。」
媽媽說:「過幾天再沒馬大消息,我們去報警。」
馬大一直沒有消息。
母親一日比一日憔悴,「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你跟永亨聯絡一下,叫他幫幫忙。」
我深深歎息一聲,只好打電報到橡膠園去。
永亨是第二天早上趕到的,我見到他,再也忍不住眼淚,便當著他哭起來。
媽媽迎上來,看到永亨,也似放下心。
永亨責備我們,「到如今才通知我。」
他把一張報紙擱在我們面前。
報上端端正正刊登著梅令俠殷瑟瑟的結婚啟示。
我如被仇人在大庭廣眾之前摑了一巴掌似的,面紅耳赤,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彈跳,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急急掩上臉。
永亨又問:「報警沒有?」
我點點頭。
他放下公事包,「我現在去看梅令俠。」
「我也去。」我嗚咽說。
「你坐家裡,我一下子就回來。」他按上我的手,匆匆又出門去。
母親接著我,「他一來我就似吃下定心丸。」
是的,永亨的鎮定、冷靜,都影響我們的情緒,使我們安心。我與母親多日來第一次寧神。
老英姐在一旁自言自語,「昨天電報才去,今日人就到,殷少爺真是沒話說。」
我說:「他才不是殷家的人,姓殷的沒有這樣的好人。」
永亨去了半小時就回轉,英姐遞毛巾給他抹臉,他也不客氣,坐下舉案大嚼。
媽媽問:「怎麼樣?」
「亞斯匹靈咬得他好慘,縫了十餘針,」永亨說,「據說傷口看見大腿骨。」
我很痛快,咬得好,是要這樣。
「狗呢?」他問。
「逃走了。」我說道。
永亨板著面孔,「你可知道沙皮狗可以咬死人的?」
「不是我縱容它咬梅令俠的,事情發生得太快,我根本來不及阻止,不信你問媽媽。」
「動物與它的主人有某一個程度的心靈溝通,你可以下意識地控制亞斯匹靈行兇。」他看著我。
我沒好氣,「是,我是個懂得運用腦電波操縱動物行兇的妖女。」
永亨笑,「我有那樣說過嗎?」
我哼一聲。
「你把亞斯匹靈弄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問。
我有點得意,「它不能留在這裡坐以待斃。」
「啊,」永亨點點頭,「犯了罪,出外避風頭去了?」
「我並沒有把它收藏起來。」
永亨抬起頭來,「這麼多天,它沒有回來過?」
我略略不安,「怎麼?它有什麼不妥嗎?」
「它自小在這裡長大,它並不是一隻野狗,你不覺奇怪?照理它是走不遠的,它食量相當大。」
我低頭,「它會回來的。」
「它回不回來倒是其次,馬大才叫人擔心。」
「適才梅令俠對你說些什麼?」我問。
「他什麼都沒說,」永亨歎口氣,「像是從來沒認識過馬大,他邀請我參加今晚的婚禮。」
我痛心的說:「你是一定會去的了?」
「一個是我的義妹,另一個可算我表兄,你說我要不要去?我們三個人,自小在一間屋子裡長大。」
我說:「在情,你不該去,在理,你要去。」
「我一向希望做到合情合理。」殷永亨說。
我諷刺他:「太吃力了。」
永亨抬起頭來,「你們都怪梅令俠。」
我詛咒他,「我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
永亨問:「你恨他什麼呢?」
「恨他不務正業,油腔滑調,欺財騙色,不仁不義,反臉無情。」
「但這是他的一貫作風!他又沒有哄騙過什麼人,」永亨抓住我的肩膊,「是馬大心甘情願跟他的。」
我不響。
「馬大也要承擔一部分的責任,她是個成年人,但她像一隻撲向燈火的飛蛾,一隻美麗的昆蟲,令燈火本身為之黯然失色。」永亨說。
我明知這是事實,卻不甘心讓梅令俠得了道理去。
我固執的說:「我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