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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她似有愧意,「對不起,哈拿,他想知道得厲害。」

  「馬大,他是不是真對你好?」我擔心。

  「當然是,不然還訂婚嗎?」她拍拍我的手。

  馬大似乎很急躁,不住在醫院房間內踱步,然後抓起外套說:「我先走一步。」

  「馬大,你過來。」我渴望接觸她。

  她並沒有過來,在遠處乾笑:「哈拿,你越來越婆媽了。」她轉身走,撞在媽媽身上。

  馬大只叫聲媽,便趕著走。

  我鼻子發酸,強忍著眼淚。「媽媽,馬大怎麼變成這樣?」

  她按我的額角,「真嚇壞我們,這麼大的人,也不曉得冷暖。」

  「媽媽,馬大怎麼變成這樣?」

  她歎口氣。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麼會讓他們訂婚?」

  「名正言順的訂婚也好。」

  我埋怨,「我進醫院才兩天,就發生這樣的事。」

  「木已成舟,只得這樣。」

  「什麼?」

  「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她伸手來替我抹汗。

  「媽媽,你說明白點,什麼只得這樣?」

  「訂婚不好嗎?」她說,「要登報紙呢,反正兩個人已成事實,能夠訂婚,我比較寬慰。」

  我說:「可是你也知道,媽媽,這年頭連結婚也不保證什麼。」我焦急得不得了。

  「你不能這麼悲觀,還是有成功的例子的,大家都希望他倆高高興興的過日子。」

  「是。」

  「哈拿,你別擔心他們,你自己呢,永亨天天來瞧你,你知道嗎?」媽媽試探的問。

  我說:「他很重規矩,我們之間只是朋友,我有病,他來看我,就是這麼簡單。」

  「這孩子,我看他也不是對你沒意思,不知怎地,他就是說不出口來。」

  我改換題目,「我想出院了。」

  「再休息幾天嘛,店裡有人照顧,我去看過,生意很過得去。」媽媽把我按在床上。

  我說:「馬大說梅令俠直磨著她要知道遺囑內容。」

  「我早日出院,聚齊了人,讀了出來,大家好各走各路,有所安排。」我說。

  媽媽歎了口氣,「也好。」

  當天傍晚我就出院,永亨趕了來打點。

  我酸溜溜的說:「永亨,你真是鳳凰無寶不落,沒大事見不到你的人。」

  他很明白我言下之意,只是不出聲招架,我恨恨的歎聲氣。

  訂在第二天宣讀遺囑。

  媽媽叫我穿得暖暖的,躺床上看小說。我拿著《笑做江湖》,看到今狐沖身蒙奇冤,眼見他師傅要一掌擊斃他,心裡反而覺得歡喜,因為「活得苦澀無味」.我大大的震動,落下淚來。看小說會看得落淚,還是第一次,也許是為小說,也許是為自己,也許是惜題發揮。

  我老是隱隱覺得有什麼大不幸的事要發生,卻沒有頭緒,所以惶惶不可終日,日夜懷著恐懼,又不能具體表達出來,悶得難受。

  馬大回來的時候,跟我說:「我們明天訂婚。」

  「啊。」什麼都擠在一塊兒做。

  她伸出手,「這只戒指如何?」

  我順眼一瞥,石頭大是大,不過很黃,再黃一點,倒可以充石燕石,但是嘴巴不說什麼。

  馬大說:「他沒有什麼錢,不過我們是相愛的。」

  我問:「你決定嫁他?」

  馬大很詫異,「當然,否則幹嗎訂婚?」

  「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兩三個月後。」

  我彷彿略略寬心,「這麼快。」

  「令俠做事,很講速度。」

  「馬大一一」

  「你又來了,又要勸我什麼?教誨我什麼?小老太婆似,嚕裡八嗦的,告訴你,每個人都有他一套做人的方法,條條大路通羅馬,也許不是康莊大道,但摸摸就到了,不用你來操心。」

  我搖搖頭,「真被你說得英雄氣短。」

  「你是哪一門的英雄?」馬大直笑,看上去很快樂。

  「令俠對你好嗎?」我又再重複問。

  「好,當然好,除了你跟媽媽,數他對我最好。」

  「你要當心。」我說。

  「哈拿,你老是把全世界的人當仇人,」她很不耐煩,「開頭你也不喜歡永亨,可是現在他還不是你的知己。」

  我訕訕的不出聲。

  馬大又回來哄我,「我知道你怕我結了婚就疏遠你,我保證不會,你給我放心。」

  第二天我們聚集在碧水路殷家老屋。

  三個律師一起宣讀遺囑。

  「……我將我的遺產分為五份。」

  五份?怎麼只有五份?

  梅令俠面色馬上蒼白起來,梅姑姑卻頗自若,肅穆中略帶傷感,不失身份。

  「……女兒殷瑟瑟、殷玉琤、殷玉珂各一份……」殷玉珂?我可不叫殷玉珂。

  「……義子殷永亨一份,堂妹梅殷萬里一份,是為五份。」

  我看向梅令俠,果然他沒有份,但是他母親有一份,他的未婚妻也有一份,已足以交代了。

  不知怎地,梅令俠的面色陰晴不定,我越看越可怕,他那種五官輪廓分明的面孔:深眼窩、高鼻子、薄嘴唇,平時只覺得英俊,一旦掛下來,就變得陰沉可怕。他額角有一條筋忽隱忽現,只有在咬牙的時候,才會有這種現象,他恨的是誰?他為什麼要恨?一邊殷瑟瑟問:「我得到什麼?」

  律師說:「殷老爺的全部現款、黃金、股票。除若干股權外,一切可隨意變賣。」

  殷瑟瑟當著這許多人,歡呼一聲,便奪門而出。我佩服她率意而行,一個人能夠這麼潑這麼放,管你娘,你們這班閒人想些什麼,也是不容易做得到的。

  馬大也逼切的問道:「我呢?」

  「殷玉琤小姐,你必需把更改姓名的正式文件交在我們手中,才可領取遺產。」

  「可以,我得到什麼?」她不顧一切的說。

  我瞪著馬大,根本覺得自己不認得她,心痛還是其次,她那副財迷心竅的樣子醜惡得使我腦袋唷唷作響。

  「殷小姐,你得到的是碧水路及新加坡的祖屋,不准變賣。」

  馬大厲聲問:「我是承繼人,為什麼不准賣?」

  律師禮貌的說,「因為屋契不交在你手中。」

  「交由誰?」

  律師看向我:「殷玉珂小姐。」

  我憤怒的說:「我相信你弄錯了,我姓裘叫哈拿,我沒有資格做什麼祖屋的主人。」

  馬大指著我,「她有沒有資格變賣祖屋?」

  「她可以在三十歲以後變賣房子,但如果殷永亨先生不贊成,殷先生可以反對。」

  梅令俠怪叫起來,「什麼?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遺囑?」

  律師轉向永亨及梅姑姑,「殷先生,那邊的橡膠園是你的,一切主權在你手。梅殷萬里女士,有一小筆款子,交在你手中。」

  律師收拾起文件。

  「就是這樣?」馬大撲上去問。

  「馬大!」我喝止她。

  另一位老律師和顏悅色,像是見慣這種紛爭的場面,回答說:「其實殷老爺並沒有遺下太多現款。反而是兩所房子很值一點錢,兩位小姐只需稍等數年,便可以如願得償,此刻地價屋價都陷入低潮,過幾年變賣房產只有更好。」

  馬大轉頭看牢梅令俠,令俠握著拳頭,漂亮的五官扭曲變形。

  「我們再找律師研究。」馬大說。

  「不用了,」老律師說,「一切清清楚楚,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他們三人離去。

  我跟永亨說:「帶我走。」

  永亨把我送到市區。

  他問:「你不打算更換名字?」

  我搖搖頭,「太荒謬,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全部給馬大好了,她愛怎麼樣,就可怎麼樣。」

  「你不要,也不行,她只能搬進碧水路去住。」這問題已經問過三百次。

  我抬起頭,「她怎麼會變成那個樣子的?」

  永亨不出聲。

  「是受梅令俠的影響,是他在一旁作祟。」我恨恨的說。

  永亨說:「哈拿,我想說一句話,不知對不對?」

  「說呀。」他最愛吞吞吐吐的。

  「一個人的行為舉止,由他自己的性格決定,所謂遭人慫恿唆擺,不過是藉故推卸責任,人叫他罵人,他肯罵,不一定叫他跳樓,他也跳,真正有害的事,誰會聽人調排?不外是投其所好的事,才會一撮即成。」

  我怔怔的,可是馬大以前真不是這樣的人。

  以前她真是一個可愛的純真的小公主。

  我心灰意冷的說:「你為什麼幫梅令俠?」

  「我怎麼幫他?我是有一句說一句,一般人有錯不肯承擔,老說遭好人所害,那好人為何不害其他蒼生?」

  「你還說!你還說!」

  「不說不說,你不愛聽我不說。」

  我看著他半晌,「現在你真要動身去了?」

  「是的,沒想到義父把財產最大部分給我。」

  我說:「他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富有。」

  「傳說總是誇大的。」

  「你什麼時候動身?」

  「很快了。」

  我歎口氣,「這次別又走得神不知鬼不覺。」

  他賠著笑,不出聲。

  「殷瑟瑟的現款約有多少?」我說。

  「你也好奇,是不是?」永亨取笑我。

  我別轉面孔。

  「很少,總共約兩三百萬,她若不省著點花,一下子兩手空空,義父其實很愛你們兩個,到三十歲,性格成熟固定,再變賣產業,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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