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真美。」
「啐!」她笑,「神經病,做姊妹二十多年,忽然說出這種話來。」
「那麼高的高跟鞋,穿著怎麼走路?」我問。
「也不用走很多路,令俠接我進進出出的。」她握著我的手,「喂,你的手為什麼冰冷的?」
「馬大,你與梅令俠,很接近了吧?」
「唔。」她瞇起眼睛笑。
「馬大,媽媽的意思是,不要那麼死心眼,也跟旁的男孩子約會一下。」
「我都覺得別人悶。」她一副上癮的樣子。
「媽媽不大喜歡殷家的人。」
「他又不姓殷。」
我詞窮。
干涉別人感情生活是最落後最老土的舉止,我覺得應該到此為止。
「怎麼,」馬大說,「我曉得你是一直反對他的。」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分辯,「媽媽……」
「別雞毛當令箭,哈拿,你知道媽媽最無所謂,」她杏眼圓睜,「是你自己的意思吧?為什麼?是否妒忌?因為你與殷永亨進行得不順利?人家自新加坡回來也並沒有向你報到,所以你眼紅我同令俠?」
我被馬大一輪訴說,如同啞子吃黃連,張大嘴,答不出話。
「哈拿,你應該為我歡喜才是,」她說,「我同令俠過幾天就會宣佈訂婚。」
我連叫她三思的勇氣都沒有,心中苦澀萬分,只看著她。
「我有事要出去。」
她進房去換衣裳,轉頭也沒再跟我打招呼,一徑離開。
我知道我哭了。
眼淚掛在眼角,也沒拭乾。
永亨回來了?他來他去,都與我無關。我與他這一筆竟消失得這麼無聲無息,始料不及。
下午我到店裡去巡了一巡。
我的夥計馬麗說:「今天有位先生來找你。」
「來這裡?」我問。
「是。」
「誰?」
「沒留姓名。」馬麗說,「很畏羞的樣子,聽到你仍是店主,就一派放心。」
我也猜到是誰。也真是,已經混得那麼熟,還旁敲側擊的做甚,大概是怕與我再親熱下去,我會自作多情。我黯然,不會的,他要維持距離,我會尊重他的意思。
我問:「可是中等身材,黑黑實實?」
「是。」
真鬼祟。
什麼意思呢?整個下午更百般無聊了。
我把毛衣一件件的折疊著,難得有個顧客上門。真淡出鳥子,都說要存現款,不必要的東西不要買。
坐到三點半,我覺得頭暈身熱,便離開店舖。
到家我就垮下來,連脖子都滾燙。老英姐嚇得什麼似的,我虛弱的說:「亞斯匹靈。」
她說:「不知跑哪兒去了。」她團團轉。
「是吃的亞斯匹靈。」我說。
「我替你叫醫生!」她忽然福至心靈。
我補一句:「別驚動媽媽,她難得搓一次牌。」
當夜我大大的出醜,熱度高至一百○三,只好轉送醫院,誰知立刻又並發肺炎症,吊這個吊那個,瓶子罐子一大堆,迷迷糊糊只覺床頭一大群人在那裡嘰嘰喳喳,哭哭啼啼,每天我都禱告上帝:主啊,叫他們全體滾回家去,我有醫生看護在這裡就夠了,別讓他們在此地叫我不得安寧,又發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以後都不會無端去探病。
好像過了很多天,漸漸清醒過來,會得打量四周圍環境,心中一片寧靜:原來還沒有資格息勞歸主。
看護跟我微笑,「昏迷兩天整,滋味如何呢?」
我很失望:「才兩天?」感覺上起碼有一星期。
看護很瞭解,「還不夠浪漫是嗎?最好昏迷一百年,等白馬王子來吻醒你。」她替我折好被子。
我臉紅。
「兩天已經足夠,你媽媽哭得淚人兒似的,還有你男朋友,趕都不走。」
「我哪兒有男朋友。」我囁嚅說。
「那個皮膚黑黑的還不是?」看護取笑我,「別否認啦,外型不要緊,最主要是一顆心。」
我的心倒是一跳。
「噢,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我看過去,站在病房門口可不就是殷永亨。
那看護小姐知情識趣的走出去,掩上門。
永亨過來坐在我身邊,我默默的不出聲。
過半晌我自言自語:「他們都說發完高燒病人。會掉頭髮,別變成禿子才好。」
永亨忍不住笑出來。「哈拿。」
氣氛就緩和了。
我輕輕歎口氣,輕得只有自己聽見。
「嚇壞人。」他說。
「不怕的。」
「馬大與今俠下星期訂婚。」永亨說。
「啊?」我意外,「媽媽贊成?」
「裘伯母希望一切正正式式。」
「哦。」我又問,「梅姑姑那邊呢?」
「令俠一向是匹脫韁的馬。」
我不響。
永亨說:「沒想到他們會成為一對。」
我問:「殷瑟瑟呢?」
「她同外國人在一起,另外住開,最近也不大回家。」
我老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蹊蹺之處只好放在心底。
「仍然不喜歡令俠?」
我不響。
「他這個人雖然不務正業,本性倒也不壞。」
「他生活那麼闊綽,花費打哪兒來?只出沒進的。」
「他母親會替他付帳。」
「長久以往,不是辦法吧。」我說。
永亨維持緘默,我知道他脾氣,他不願意背後說梅令俠。
「等你出院,便可宣讀遺囑。」他說。
我並不十分關心這件事,應了一聲,隨即心一動。「令俠很焦急吧?」
永亨說:「噯,就他一個人緊張。」
我說:「他本來一直在追殷瑟瑟。她一向不給他好臉色。然後他見到我,一般有資格承受遺產,但是我對他那麼冷淡。他又見到馬大,這次他終於成功了,永亨,是否殷家的遺囑他沒份,而照他生活作風,沒一個有錢的太太很難過得下去,所以他才急選擇一個表妹?」
永亨呆半晌,他雖與令俠不對,還是要維持風度。
「為什麼沒有人警告馬大一聲?」我問。
永亨說:「哈拿,你的病才好,別太多心,令俠對馬大那麼好,誰也不存疑心。況且朋友尚有通財之義,夫妻之間,誰照顧誰,也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親若姊妹,也不便干涉。」
我也覺得永亨說得很對,一時間沒有話說。
「你多多休息,隔一兩日可以出院,以後真要當心身體,早兩三個月初見你,彷彿如一頭小蠻牛,現在瘦一半。」
我勉強笑,「哪裡有這種事。」
「哈拿。」他叫我。
我看著他,他彷彿有無限為難。
我大大方方的說:「咱們也算是朋友,你有話不妨說,我知道你很孤僻,但不必對我介懷。」
他想一想說:「哈拿,義父的遺囑一宣佈,我可能就得離開這裡。」
「怎麼會?」我一怔。
「他不一定把我算在遺囑內,我沒有非分之想,他養育我那麼些年,我尚沒有報答他……假使如此,我就得離開殷家,獨立起來。」
「那你也不必離開本地,」我說,「憑你的能力,為人,足有資格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是義父生前老向我提起在那邊的橡膠園……」
「要復興橡膠業是很難的了。」我說。
「你真是明白人,所以我進退兩難。」
「你會盡力而行的,難做不一定是不能做。」我鼓勵他。「況且遺囑又未曾公佈,你何必提心吊膽。」
「我過分憂慮。」
「想想真好笑,你同梅令俠兩個人,一個屋簷下長大,他似花蝴蝶,你卻好比只工蜂。」
永亨衝口而出,「那你與馬大呢?」
「我與馬大又怎麼樣?」
他若語還休,大概是覺得馬大輕狂,與梅令俠短短兩個月內便可論到婚嫁,我不由得又幫著她,「馬大爽磊,比不得我,我是小人長慼慼。」
「總而言之,」永亨笑,「你們兩人也完全不同,還說是孿生。」
又過半晌。他坐得有點乏味,但卻不肯動,又不告辭,我又覺得他對我不是沒有意思,只是時機未曾成熟,他不肯有什麼表示。
終於他輕輕說:「我走了。」
也許只是為了這一場大病,是我精神恍惚,他沒有其他的意思。
我微微點點頭。
他又坐了一會兒,房間裡依依不捨的氣氛濃極,但我始終不出聲。不能讓人說粉艷紅的兩個女兒盡會抓牢男人不放。
他走以後,馬大來了,她一個人。
她化妝過分的鮮明,打扮過分的時髦,嘴裡嚼口香糖。那神情……我打量她半晌,是,似殷瑟瑟。
「怎麼?」她笑,「不認得我?」
我老老實實回答:「差點兒不認得。」
「殷永亨有沒有說什麼?」她伏在我跟前,急促的問。
「沒有什麼,」我惆悵的說,「他是三拳打不出一句悶話來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不,關於遺囑。」馬大焦急的說。
「待我出院公佈。」
「屋子留給誰?現款留給誰?」她把面孔湊到我面孔來。
「我不知道,」我不耐煩的推開她,「馬大,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說給我聽。」
「我真的不知道,是梅令俠叫你來問的,對嗎?」
「殷若琴留什麼給他?」馬大咄咄逼人。
我很氣,而且身子也還虛弱,「你不關心我健康,馬大?你怎麼變得跟殷瑟瑟一個模子裡出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