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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志佳與倉喆面面相覷。

  「醒來之後,我又是另外一個人,我很樂觀,但沒有遠瞻,逐日算帳。」

  志佳說:「我的人生觀也類似。」

  倉喆吃一驚,他一直以為女友是個最有計劃的人,動輒討論三五十年後該如何如何,可見他瞭解錯誤。

  分手時佟志佳對黃珍說:「你夢中那些人,叫他們去死吧。」

  黃珍十分感激,「下次見到他們,我試試看。」

  那一夜,她試圖在窗口看向天空尋找北斗星,但是霓虹光管與煙霞在半空惡鬥,一片混沌,她什麼都看不到。

  睡熟了,又做夢。

  她叫不出那群人的名字,亦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但下意識知道他們是熟人,有人趨前向她說:「我們不和你做朋友,我們——」

  在夢中,她忽然笑了,學著佟志佳的語氣:「我不再在乎你們是誰,去死吧。」

  就憑這一句話,解了咒,她自夢中驚醒。

  那群人到底是誰呢?從過去來到現在,不住騷擾她。

  那一定是她性格上有極大的弱點允許他們乘虛而入。

  她想再睡,已經天亮,只得振作著上班去。

  不到三個月黃珍已成為銀河雜誌受歡迎人物。

  她不多言,言而有信,交稿快,內容准,甚受編輯歡迎,性格平和與同事亦相處和睦,比所有人都正常。

  志佳問倉喆:「你有沒有發覺紕漏在哪裡?」

  倉喆答:「她從不尋找過去,太過滿意現在。」

  「還有呢?」

  「太努力做一個普通人了。」

  「是,」志佳很佩服倉喆的觀察力,「那樣努力謙和,與人從無紛爭,可見是刻意求工。」

  倉喆笑,「做人也真難。」

  志佳抬起頭說:「我猜她是記得的。」

  「何以見得?」

  「如果真的失憶,必定試法尋找過去。」

  「這些日子,你找到什麼?」

  「空白,警方檔案中並無那樣的人失蹤。」

  倉喆沉默一會兒才說:「志佳,當心她對你反感。」

  志佳辯白:「她是我的僱員,我自然得掌握她的資料。」

  「不是查訪她的隱私?」

  志佳不語,她最不喜倉喆這點大公無私,專門做照路明燈,處處找出女友的缺點。

  人誰沒有好奇心,除卻黃珍自己,誰都對她好奇。

  連倉喆也終於問:「有沒有注意尋人廣告?」

  志佳勝利地微笑:「沒有人找她。」

  「那麼大一個人,無人認領?」

  志佳有感而發:「倉喆,如果我失蹤一年半載,會不會有人找我?」

  「令尊大人失卻掌上明珠,那還不變熱鍋上的螞蟻。」倉喆打趣。

  志佳不語。

  她父親新近再婚,年輕的妻子剛養下一個男嬰,忙得不可開交,家裡全是女方親友,志佳去過一次,繼母正眼都沒空看她,她坐了十五分鐘便知難而退。

  返家後志佳同母親說:「近六十歲的人了,興致還那樣好。」

  母親反而看得開,只說:「你應替他高興。」

  真是,人各有志。

  過了兩天,母親也坐豪華游輪出發去環遊世界了。

  志佳冷笑,「他們才不會找我。」

  倉喆見女友欲鑽牛角尖,便說:「我們都是大人了,幹嘛還要人找?」

  志佳忽然自憐,「你呢,倉喆,你會找我嗎?」

  倉喆不語。

  佟志佳在一年前曾經故意冷落倉喆,他倆為小事爭執,她顯了顏色,一連三個星期不聽他電話。

  倉喆也並沒有天天到她家門口去等,叫她寬恕他。

  如果再來一次,他的反應也恐怕一樣。

  佟志佳大可佯裝失憶,到別的城市去重新開始。

  一句記不得了,不知省卻多少麻煩。

  志佳見男友久不作答,歎口氣問:「為何從無甜言蜜語?」

  「你會相信嗎?」

  「我會。」

  「我才不信。」倉喆看她一眼。

  志佳無奈。

  真沒想到會在一個化名黃珍的女子身上,志佳看到了自己。

  抑或,女子的命運統統差不多?

  黃珍似乎在銀河雜誌社找到了自己。

  方小姐說:「她有一支魔術筆,去到哪裡,化什麼筆名,都找得飯吃。」

  佟志佳聽了,心一動。

  「同樣一個題材,叫另外十個人寫了回來,平平無奇,乏味之至,可是經過她點化,即時化腐朽為神奇,可閱性甚強,真是奇怪,可見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同她簽張合同,免得人挖角。」

  「知道了。」

  志佳說:「別看她人沒有稜角,文字卻極具鋒芒。」

  「嗯,許多句子劃去重寫,本來一針見血,已經改得十分溫和。」

  這黃珍究竟是誰?

  志佳托住頭,完全不得要領。

  不過,志佳喜歡讀黃珍寫的報告。

  黃珍往往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細節,然後掌握到特點,在那上頭做工夫。

  三個月下來,黃珍已與同僚十分熟絡。

  說也奇怪,找她訴苦的同事特多,要不,就是叫她主持公道。

  志佳暗暗留神,嘖嘖稱奇,佩服黃珍有大姐風範。

  好一個黃珍,閒談間,從來不提自己,從不露半點口風,佟志佳無法捕捉蛛絲馬跡。

  志佳己對黃珍有十分好感,有機會一定把黃珍帶在身邊。

  辦完公事通常喝杯茶才回公司。

  那一次隔壁檯子湊巧坐著一對母女,小孩才一歲左右,長得完全不似母親,很醜很有趣,但年輕的媽媽卻是美女,孩子百般吵鬧,漂亮的媽媽以無限耐心哄撮,黃珍與佟志佳看得津津有味。

  「不是親生早就把丑娃娃扔到街上。」

  「長得像父親是一定的。」

  「你看,全靠媽媽痛惜。」

  「人的命運幾乎一生下來就注定了。」

  「唷,各人修來各人福,牛耕田,馬吃谷。」

  兩人會心地微笑,她倆實在談得來。

  志佳有時亦覺得她與黃珍也許是有緣的。

  那幼女繼續吵鬧,自高椅上像玩雜技似搖搖晃晃站起來,當她母親嘩一聲驚呼時,她會皺著鼻子笑。

  志佳問:「你小時候是那樣長大的嗎?」

  黃珍答:「我不記得,你有印象嗎?」

  志佳笑著說:「我肯定是,甚至被寵得更壞,父母只生我一個,直到最近才添了弟弟,因妒忌的緣故,我不喜歡那孩子。」

  黃珍不由得笑了。

  她倆的友誼進展得飛快。

  志佳不輕易邀請朋友到她寓所,卻讓黃珍前去觀光。

  她住在海邊一間半獨立洋房。

  地方寬大,沒有擺設,只得兩張白色沙發,大餐檯子一半用白布遮住,只有兩張椅子。

  黃珍納罕問:「還在裝修?」

  倉喆代答:「她不打算再添置傢俱了。」

  志佳笑笑:「說不定幾時又搬家,簡單些好。」

  黃珍說:「千金小姐尚且這麼說,我們更應一床一幾算數。」

  志佳道:「這是靈活,多令人噁心,哪個千金小姐每朝一早跑雜誌社去忙個臭死?折煞人不償命。」

  黃珍微笑。

  志佳歎息,「除了銀河與這間屋子,一切都是弟弟的了。」

  倉喆顧左右而言他,「多年來我已習慣了這半邊裝修,覺得別有風味。」

  每個人都有心事。

  倉喆有事先告辭,他一走,志佳就說:「爸的財產分成五份,媽問他要,新太太也向他要,他自己總得留一點防身,弟弟那麼小,也得為他打算,你說煩不煩?」

  黃珍不語,耐心聆聽。

  志佳忽然笑了,「我太會訴苦了,」停一停又說,「奇怪,對你訴苦,彷彿是最自然不過的事,線球習慣成自然這話是可信的。」

  黃珍笑,「我們認識的日子,也不短了。」

  志佳終於忍不住:「你真的不想知道你是誰?」

  黃珍看向窗外,「也許現在的我比從前的我更愉快。」

  「難道你沒有好奇心?」

  黃珍把臉轉過來,「你呢,換了是你呢?」

  「我一定不甘心,我一定會尋找過去,看看自己是個怎麼樣的人。」

  黃珍躊躇,「也許,我是一個壞得了不得的女人。」

  誰知志佳一聽這話就笑出來,「你想!」

  黃珍也笑。

  志佳拍打黃珍肩膀,「倉喆時常批評我穿衣的藝術,稍作暴露,即形容我像小舞女,我說我想,但沒有資格。」

  「呵,我們暗地裡都想做壞女人,因為她們出力少,得益多,又隨時可以威脅好女人千辛萬苦營造的幸福家庭,太值得羨慕了。」

  志佳上下打量黃珍:「我肯定你是個好女人,只不過,為什麼沒有人尋找你這個好人?」

  黃珍笑,「好人要多少有多少,不值得懷念。」

  「好人存在,也沒有人會留心,所以聰明的孩子們要獲得注意力,便努力搗蛋。」

  「噫,我們變得太投機了。」

  志佳凝視黃珍,「我想幫你尋找自己。」

  黃珍遲疑。

  「是否觸動了你的隱私?」

  黃珍答:「我有些什麼隱私,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尋找它。」

  黃珍既好氣又好笑,這位富家小姐總算找到最新消遣了。

  她敬她一句:「我肯定我不是滿清王朝的格格。」

  「或許,你是小寶貝們的母后。」

  「這一個疑點我馬上可以替你解答,醫院己替我做過檢查,我從未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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