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間:「志佳,可否告訴我,為何收留那來歷不明的女子?」
志佳側著頭想一想,「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先聽假話。」
「我同情她。」
「這確是假話,且聽聽真話。」
「小朱,我如不收留她:眼看倉喆就要收留她,與其由倉喆收留她,不如我來收留她。」
小朱一怔,細細回味咀嚼那番話,消化之後,不由得歎口氣。
過一會他說:「志佳,做你也真不容易。」
志佳歎口氣,「這年頭,找一個好的人,更加不容易。」
「你條件優秀。」
「小朱,你是我朋友,才那麼說,我雖有點妝奩,但家父只是個不諳英語的製衣商人,有張文憑,但不足夠我拿著它出來打天下,小朱,我清楚我自己的底細,外頭比我聰明美麗能幹的女子不知凡幾,我一定要設法綰住倉喆。」
小未有點感動,如今有自知之明的女子也不多了,志佳真是難得。
他略為衝動地說:「志佳,早知當日我努力追你,未必敵不過倉喆那小白臉,此刻太遲,我已視你為妹子。」
志佳笑笑,「將來你會碰到比我好十倍的女孩。」
「可是,」小朱說,「她可會愛我,我可會愛她?」
志佳只得又笑。
飯後覺得臉部肌肉有抽筋之虞。
回到雜誌社,佟志佳問手下:「黃珍呢?」
「派她出去做訪問了。」
「這麼快?」志佳意外。
「我們人手一直不夠。」
「是宗什麼任務?」
「有兩件新聞:一是法國某小明星前來宣傳新出品香水,二是一名產婦生下三胞胎但家境欠佳有待救濟,任她選擇。」
連志佳都好奇了,「她去了何處?」
「她去了醫院。」
第二章
志佳收斂了笑意。
編輯方小姐說:「兩者都不是我們非用不可的新聞,但如果處理得好,我們考慮撥出篇幅。」
「你認為她為人如何?」
「黃珍?很聰明,最大的優點是不多話。」
「那極之難得。」
「是的,也許我們走了運。」
「真的,說不定就是銀河的生力軍。」
佟志佳發了一陣呆。
她不知她是誰?
黃珍不知,佟志佳倒是有點分寸,黃珍是一個極之有選擇知好歹的女子,換句話說,她有智慧。
志佳在該剎那決定要好好做黃珍的朋友,否則的話,有這樣一個敵人,那真不堪設想,十分麻煩。
第二天。
志佳照規矩在十時正上班,編輯方小姐比她更早。
志佳開玩笑:「你昨夜在此地睡?」
方小姐向一角呶呶嘴,「我?她才是。」
志佳看見黃珍在該角落伏案疾書。
方小姐說,「看到她寫稿的姿勢沒有?簡直是高手。」
志佳想,黃珍或許沒有身份證明文件,但她肯定願意勤力工作。
方小姐問老闆:「你說她是新手?」
志佳不語。
過一刻她說:「寫好了,你先過目,然後我想看看。」
「遵命。」
志佳回辦公室去。
她十分困惑。
黃珍究竟是誰?
黃珍,一直飛快地寫,累了揉揉眼睛,她自己也十分納罕,不過做了一個簡單的訪問,可是回到雜誌社坐下,就像有寫不完的觀感,振筆疾書,稿紙一張張填滿,自然而然,流水一般,她的感覺化為文字,傾懷而出。
執筆忘字,她又不好意思問同事,桌子上有字典,她嫌翻閱慢,於是避開深字用淺字。
等到整篇訪問稿完成,己是中午。
方小姐接過,放在一角。
黃珍坦然出去午膳。
方小姐身為部門主管,擺架子也是擺老了的,下屬的心血結晶擱在她老人家的檯面上三五七日是等閒事,可是這一次不同。
第一,她也有好奇心,第二,她想看看老闆特別關照的新星到底質素如何。
方小姐競在午膳時間拜讀了新人的訪問稿。
讀畢之後,她用手托著頭,大惑不解,鎖著眉頭,太陽穴啪啪跳。
她問秘書:「佟小姐下午有沒有約會?」
「沒有,她說兩點多會回來。」
紙包不住火,佟志佳一定會看到這篇訪問稿,也必然會詫異地問手下:「如果這是新人的稿件,你們真是白活了,這些日子,你們在亂寫些什麼?十多年功力還比不上新秀!」
方小姐躊躇,把雜誌大樣打開,決定刪掉一篇明星訪問,刊登黃珍的特稿。
不如順手推舟,拿些量度出來,栽培新人,好讓上頭知道,她是個一流主管,絕不忌才。
下午,佟志佳回來,撥了幾個電話,看了幾封信,順手翻了翻黃珍的稿件,誰知自第一頁起,就被吸引住,讀到第三頁,志佳按下通話器,「請方小姐進來。」
方小姐心中有數,歎一口氣。
佟志佳一見她就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方小姐攤攤手:「是一顆慧星。」
「不,」志佳說,「我入行也有三年,知道好歹,如果這是她第一篇稿,那銀河旗下所有的作者白活了。」
方小姐苦笑。
像她那麼瞭解老闆,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志佳又說:「她的筆法只有一個缺點。」
方小姐點點頭,「是,她寫得太像一個人。」
志佳接上去:「她學足了洪霓。」
「不過學洪霓的人那麼多,又以她學得最活。」
她們兩人面對面考慮了許久,終於說:「去馬。」
黃珍卻不知道她的一篇訪問稿會引起那麼大的爭論。
她獨自坐在咖啡室裡享用了一個清淡的午餐,看行人匆匆忙忙趕去上班,驀然,她發覺自己也該返回辦公室,才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結帳。
回到公司,方小姐立刻傳她。
她氣定神閒地坐在編輯面前,一雙眼睛變得炯炯有神,像是慣於應付這類場面——編輯在她眼中,微不足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耳。
老練的方小姐竟覺得喉嚨乾涸。
「我們決定用你的訪問稿。」
黃珍並沒覺得大不了,她只是閒閒地說:「呵。」
方小姐加一句,「你寫得十分好。」
黃珍欠欠身,「謝謝。」
像煞聽慣類似讚美。
方小姐本來還想加一句「好好地做」之類,但覺得多餘,噤聲。
她有一種預感,以後,只要黃珍給她一點面子,她便可以順利地做她的編輯。
黃珍退出去,翻閱報章,尋找下一篇稿的題材。
電話響了。
黃珍接呼。
那一頭是倉醫生的聲音。
她由衷地喜悅,「倉君,我剛想找你。」
「是嗎?你願意見我嗎?」
「當然,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你會當我是一個醫生嗎?」
黃珍笑,醫生始終是醫生,他還是想診治她。
「我此刻身心都健康,我只是想不起我是誰。」
倉喆倒抽一口冷氣,「你說得好不輕描淡寫,忘記自己是誰,一切豈不是要從頭開始?」
「那豈非更好?人人渴望擁有新生活。」
「珍,我真拿你沒轍。」
「我不覺得不妥,你知道你是誰嗎?」她笑,「還是,你也像我一樣,無暇去思考這個問題?」
倉喆一呆。
女郎的詞鋒恁地厲害,而且說出來的話又往往令人三思再思。
「我請你喝茶。」
女郎說:「我請才對,叫佟小姐一起出來吧。」
倉喆微笑說:「她對我是信任的。」
女郎笑。
佟小姐那麼聰明,自然不會懷疑男友而讓他發覺他是受懷疑的一個人。
但是女郎無意介入他們當中,此刻,她最最需要朋友,一下子結識兩個那麼正派的年青人,是她運氣,她懂得珍惜。
「還是請佟小姐一起的好。」
倉喆即時明白她有心要避嫌。
原來志佳也有一百個問題要問她。
「你從前的職業是什麼?」
「你念什麼系?」
「感情生活呢?」
「真的完全想不起來了?」
女郎微笑,表示一片空白,全無記憶。
「一定有點蛛絲馬跡吧?」志佳說。
「是,」女郎答,「譬如說,我嗜吃。」
倉喆忍不住笑。
「我會不厭其煩地做一味菜,然後津津有味吃光它。」
志佳抬起頭,「那麼,對於寫作呢?」
「呵,那個,那個比較容易,我只把觀察所得以及自己的觀感結合起來即可。」
這樣閒閒數句,已似寫作心得。
「你從前有無接觸過這個行業?」
黃珍搖搖頭,「我不記得。」
志佳衝口而出:「什麼都不記得,那多糟糕!」
黃珍啞然失笑,「也許在過去日子裡,根本沒有值得記住的人與事。」
倉喆先是不語,過半晌他才提醒她:「那贈你寶石指環的人呢?」
黃珍溫和地答:「倉醫生,指環,也許來自我先人,也許由我自己添置。」
倉喆不作聲。
「從新開始也好,」志佳說:「等於再世為人。」
黃珍抬起頭,「可是過去的噩夢,說不定會找到門縫,鑽進來。」
志佳由衷地說:「希望屆時你已剛強,它們不能傷害你。」
黃珍苦笑。
她把頭髮往後撂,捧著自己的面孔,「有時晚上,我也隱約夢見我的過去。」歎口氣。
志佳問:「你看到什麼?」十分關注。
「我看到鬼影憧憧,」黃珍低聲說,「小室內擠滿人,絮絮私語,有人問:『你做錯了什麼,得罪了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