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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萼生難過得低下頭來。

  她一時竟不知用什麼顏面去見母親的好,巴不得可以找個地洞鑽下去。

  這一次來,母親不知道要做多少她一貫視為苦差,萬分不願意做的事。

  每個人的愛惡不一樣,選擇奇突,不能勉強。

  拜會、演講,領獎,接受訪問,出席研討會……對於一些寫作人來說,簡直就是殊榮,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陳萼生都知道母親對這種繁文褥節無比厭惡。

  岑仁芝不止一次對女兒說:「你不曉得有些人是多麼容易被得罪。」

  現在母親還是不得不勉為其難,萼生內疚得把頭低垂,她憑什麼叫母親受此委屈。

  劉大畏見她神色慘白,因勸道:「只不過是回到自己國家來走一趟而已,不致於這樣痛苦吧?」

  萼生緩緩說;「你受的訓練,一生以上頭指示為重,我們卻最重視個人的意願。」

  小劉咀嚼:「個人的意願?」

  「換句話說是人身的自由。」

  小劉訕笑,「所以你們的社會問題瘡疤纍纍,人人無法無天,肆無忌憚。」

  「這種代價是值得付出的,因此有人嚮往西方社會。」

  「不,他們嚮往的只是物質生活。」

  「老劉,不要再爭論下去了,否則我會被逼請你能離開這間房間。」

  「你根本持有偏見,有欠客觀。」

  「彼此彼此。」

  劉大畏不去理睬她,取過筆記本子,寫下班機號碼與時間,「要去接飛機的話,準時到。」

  他揚長而去。

  萼生一直等他來接她到飛機場,但是他沒有來,電話也沒有響過。

  酒店房間能有多大,萼生卻時常側耳聆聽小劉有無敲門及打內線上來。

  失望之餘,她只得下樓去叫計程車。

  這個時候,小劉的車子駛向前來,他換了一輛吉甫車,萼生落魄之餘心不在焉沒注意到,嚇一跳,退後,才發覺司機是他。

  穿著整潔便服的他分外有一種懾人的氣度,當一個人忘我地投入工作或服務時,往往有這種氣質,若念念不忘我我我,則永無可能落落大方。

  他看她一眼,仍然用那種揶揄的口吻問:「你那些多姿多采的化妝品呢?該用的時候不用。」

  萼生見了他如見到苦海的明燈一般,那裡還敢與他駁嘴,連忙上車。

  車子直向國際機場駛去。

  一抵埠,萼生就明白小劉叫她化妝的原因。

  接機室有盛大的歡迎儀式,萼生看見紅綢黃額上打著明黃色大字:歡迎岑仁芝女士到訪。中外記者手持照相機靜心等候,一邊還有代表正不耐煩地對手錶時間,還有兩個漂亮的少女手持鮮花。

  不明就裡的人只當岑仁芝衣錦還鄉。

  史蒂文生也在,站一角向萼生招手,他走過來,輕輕說:「令堂行動迅速。」

  萼生憔悴無言,今天原來是她飛回家的日子,沒想到行不得也哥哥,更把母親也引了來。

  說時遲那時快,玻璃門被推開,岑仁芝一出現,鎂光燈立時間閃爍起來。

  離遠,萼生歉意地看看母親,經過長途飛機折磨,老媽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正瀟灑地朝記者淺笑,絲毫不覺意外,也沒有失措,倒底是見過一些場面的人。

  她保養得極佳,其實已經上了年紀,可是因為身型纖細,打扮入時,看上去宛如中年人。

  她的目光以在尋人,萼生鼻子一酸,連忙在人群中往上擠。

  岑仁芝發現了女兒,一把摟住,萼生輕輕地叫著媽媽,岑仁芝充滿愛憐地用另外一隻手去攏女兒的頭髮,溫柔的手一觸到萼生的前額,萼生紊亂的心緒已經平定一半,時光倒退倒退回去,回到萼牛很小很小時候,有什麼煩惱,只需叫一聲媽媽,母親自會得噗出去替她退敵,母親一隻手臂擋得住洪水猛獸。

  呵母親目光中沒有絲毫責怪不滿的神色,萼生不能肯定她是否有資格在這一生內勝任做人母親,她自問沒有老媽一半涵養忍耐。

  陳萼生緊緊握住母親。

  記者大樂,紛紛按下攝影機。

  有人把麥支風遞到岑仁芝跟前,只聽到她笑咪咪說:「早該來了,早該來了,俗務纏身,走不開。」既來之則安之,存心做一齣好戲。

  跟在岑仁芝身後的是關氏夫婦,關伯母雙目腫如核桃,分明是哭得不亦樂乎,萼生連忙握住伯母的手。

  關氏夫婦連忙把萼生拉在一旁詳加盤問。

  管生只得盡量似沒事人般輕描淡寫作答。反正是死,萼生想,安樂死好過驚惶死。

  呵原來每個人在要緊關頭都會似模似樣的做起戲來。

  飛機場外自有接岑仁芝的車子,她將住在一級賓館裡,行程中所有節目已被密密安排好。

  眾人似擁著大人物似擁走岑仁芝;

  萼生聽得身邊有人感慨,「一支筆寫出這般地位來,也不枉此生矣。」

  「聽說只要她肯答允,由上頭出面替她搞全集,重新出版。」

  「其實說真了,你有無讀過岑仁芝作品。」

  「流行作品耳。」另一人酸溜溜答。

  「千萬別這麼說,上頭要對其作品重作詁價,尋找其社會意義。」

  「上頭要怎麼說,就怎麼說,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你若出去鍍過,長居海外,也有這個資格。」

  兩把聲音漸漸遠去。

  人群逐漸散開。

  岑仁芝坐在大房車內向女兒揮揮手,表情自然大方,沒有一絲破綻。

  這段時間,劉大畏一直跟在陳萼生身邊。

  關氏夫婦則已乘車前住酒店,第二天一早他們要去領事館辦理有關手續。

  偌大的接待室只剩陳萼生與劉大良兩人。

  劉大畏看萼生一眼,「你不像令堂。」當然是貶非褒。

  「是,母親能幹精明得多。」

  「這麼說,你像令尊。」

  「不,父親沉實細緻,性格十分可取,我只像我自己。」

  父親此刻一人在家,可能完全不知發生什麼,母親的憂慮,一向歸她自己,並不了慷慨與家人共享,她可能只告訴地、她要往紐約購物觀光,使跑了出來。

  「你要多多向令室學習。」

  「老劉,你誨人不倦,我不如向你學習。」

  劉大畏微笑,有一天他倆分了手,她回西方去,他會想念她這尖銳不饒人的言語。

  「回到老家,」劉大畏吁出一口氣,「你會嫁關世清?」

  「嫁他這樣的人是很吃虧的,相信你也明白。」

  「太平盛世,無所謂。」

  「保不定哪一天就流落在荒島上,屆時換人,只怕來不及。」

  「你好似真的長了一智。」

  萼生太息,「老劉,你大抵沒有見過比我更笨的人吧。」

  她說的都是真話,所以劉大畏不敢出聲。

  照說,念新間系的人應當再明敏不過,不但耳聰目明,第六靈感及觸覺,亦該比常人厲害千百佰,舉一反十才是。

  希望陳萼生只是尚未開竅,經過這次打擊,也許她已經有所覺悟。

  果然,她對劉大畏說,「到此為止,我想我所扮演的戲分,經已結束,主角已經出場,相信我已經可以隨時退回加拿大。」

  劉大畏也不瞞她,「你留下權充綠葉也是好的。」

  「母親才不需要我襯托,我之不走,純為內疚,我要親眼看著關世清釋放。」

  劉大畏微笑,「我送你回去。」

  該晚,陳萼生做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可怕的噩夢。

  她夢見自己來到一塊不知名的荒地,看見一整隊穿草綠色制服的軍人,正在喝令一個黑衣犯人跪下。

  那犯人雙手已被牢牢綁在身後,忽爾抬起呆木的臉,萼生一看,魂飛魄散,那正是關世清。

  她發狂地呼叫他的名字,可是嘴唇黏著,無法發聲。她掙扎向前,想擋在他面前,奈何雙腿不能移動。

  眼看著軍人舉起槍,瞄準、發射、一陣鞭炮般響聲過後,犯人全身冒出濃稠的血液。

  他本來跪著,中槍之後,應聲向前撲。真詭秘,他並非全身倒下,而是前額抵地,形成叩頭的姿勢,直到一個兵走前一腳踢過去,屍身才真正躺臥在地。

  萼生不住尖叫,她瘋掉了,除卻嚎叫,不能動彈,不如所措。

  篷篷篷篷篷篷,有人敲門。

  萼生自床上躍起,混身穢汗,大聲喘息。

  她起床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外國男人。

  萼生身上只有內衣,可是沒有閃避,她呆呆地半裸向男子直視。

  「你沒有事吧,」那男子看清楚她,「我住鄰房,聽見你不住尖叫,你房裡有沒有其它人?」

  萼生沒有反應。

  鄰房男子也許是好奇,也許是關心,推開房門看個究竟。

  見沒有人,放下心,對萼生說:「你服食過麻醉劑?可需要找醫生?」

  萼生到這個時候才回過魂來,抓睡袍套上,愕半晌,回答:「我做了噩夢。」

  男子詫異,「有這麼恐怖的夢。」

  萼生慘笑,「有。」

  男子笑笑:「也許是中國人特有的噩夢。」他走了。

  萼生關上門,哀哀蹲在一角痛哭,混身每一寸的肌膚都顫抖著跳動,完了,如果關世清不獲釋放,那麼,她一生就得這樣渡過,那還不如跳樓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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