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帶文生扶著陳萼生離去。
萼生懊悔得要吐血,抓住史蒂文生毛茸茸的手臂,「我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
忽然有人插嘴,「這是一宗意外,不要怪自己,切勿內疚,這不是自我審判的時候,日後與關君返回溫哥華,才慢慢討論未遲。」萼生當然知道這是劉大畏,不以為奇,史蒂文生卻怔住了,他抬起頭打量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
劉大畏說:「我去把車子開過來。」
他一走開,史待文生便問:「這是什麼人?」
萼生疲累的說:「我僱用的臨時司機。」
史科文生愕然,「司機?」
萼生點點頭。
「你真相信這人會是一個職業司機?」史蒂文生笑出來。
萼生在這一刻內心澄明一片,靈光一閃,什麼都明白了。
真是當局者迷,這一個星期來她一直為其他問題紛擾,竟不虞有他。
史蒂文生又打趣道:「他的智慧勝過我同你加起來的和。」
劉大畏已經把車駛過來。
史蒂文生說,「嘗試睡一覺,明朝一早我來找你。」
她向他道謝。
萼生一路上沒有出聲。
她注視劉大畏:堅毅眼神、肯定倔強的嘴角、行動迅速、頭腦敏捷,陳萼生陳萼生,你是個瞎子,他的偽裝在第二天已經崩潰鬆弛,因為她蠢鈍如豬,根本毋須加強防範。
司機!真難為他了。
萼生呼出一口氣,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不難猜想。
萼生忽然掩住胸口,整個人佝僂起來。
「什麼事,」劉大畏急問。
「胃痛。」萼生呻吟。
劉大畏自問還沒有見過如此嬌嫩似朵花般女郎,雖然值得同情,可是與她上路真是個負擔。
只見她痛得額角冒出豆大汗殊,嘴唇青白,便問:「可有藥?」
「在酒店房間,」萼生咬緊牙關,「我不會有事。」
話雖這麼說,感覺上卻有人似要摘了她的胃而去,而且拖拖拉拉,製造不必要的痛苦,叫她受折磨。
好不容易捱到酒店,劉大畏扶她到房間,在行李中找到那瓶仙露,搖勻了,喝一口,躺下來.萼生覺得小命又揀了回來。
包包打開,劉大畏只見裡邊放著各式各樣不下二三十種藥丸藥水藥粉,歎為觀止,都說西方人嗜成藥如癖,可見不是謠傳。
身體欠佳,應該治本,光是頭痛醫頭,胃痛醫胃,不是個辦法,不過此刻他亦無瑕教訓她。
一言提醒了他,「我們整天沒吃東西。」
萼生苦笑,「你吃得下嗎?」
「一條牛都吃得下。」他拿起電話就叫一大堆食物。
萼生十分佩服他,是應該這樣,自己先倒下來,還怎麼幫人,吃不下也要吃,吃飽飽,精力充沛,才能好辦事。
劉大畏照例舉案大嚼,萼生這才發覺他不是貪吃,他是求生,在野外,下一頓食物不知從何而來,能吃便盡且吃飽,受過這種訓練,習慣成自然,城市也視作森林。
慚愧,她如此小覷了他。
萼生放下三文治,「關世清會被拘留在什麼地方?」
劉大畏看她一眼,「監房。」
萼生啼笑皆非。
過一會兒又問:「環境如何?」
「惡劣。」
又是白問。
「到加拿大找個律師來可會有用?」
劉大畏一臉「虧你還是個大學生」,「任何律師只能在其所屬國家打官司,在此地被起訴,便得聘請本地律師辯護。」
「關世清會被起訴嗎,」
「我不知道,我們等消息。」
劉大畏一口氣喝下兩瓶冰凍啤酒。
萼生鼻傳來一陣汗躁臭,開頭她以為屬於劉大畏,過一陣子,才發覺自她身子發散。
啊,經過一日折騰,已經像個難民。
儘管腰酸背痛,她還是放滿一缸熱水,浸到香露裡去,可憐的關世清,這幾天不知怎麼熬。
他膽子一貫不大,不曉得會不會嚇壞。
正在淒慘,劉大畏在浴室門外說:「拘留廿四小時內,公安機構一定會通知領事館,屆時可知他在什麼地方。」
他像是知道她心思似的。
洗刷乾淨了,萼生仍然換上便服.她沒有安全感,預備隨時逃命。
推開浴室門,只見劉大畏靠在沙發上打盹。
太不防她了。
由此可知他對她是多麼放心。
也許,像萼生一樣,經過這幾天,他已把她當朋友。
其實,劉大畏並沒有完全墮入睡鄉,他稍微帶些知覺,朦朧間看到萼生自浴室出來,全身散發玫瑰花香,又看見她倒在床上。
只是他實在太倦,無法完全睜大雙眼,他有好幾天沒睡好,今午那一幕,亦使他筋疲力盡。
萼生蜷縮在床上,試圖入睡,四肢不知恁地,越縮越緊,身畔只是聽見阿關呼救的聲音。
她不由得呻吟起來,這才發覺,原來還是睡著了,正怪自己沒有心肝,忽然看見劉大畏輕輕自沙發站起,悄悄走近她身邊,俯下身子看她。
萼生沒有動,過一會兒,劉大畏取過薄毯子,輕輕蓋在她身上。
然後她歎息一聲,拉開房門,不告而別。
他一關上門,萼生便跳起來,取過手袋,自門縫中看,他剛剛進電梯。
萼生決意跟著她。
他跟了她那麼多天,完全知道她是誰,來幹什麼,現在也輪到她主動了。
她看到他那輛老爺車駛過酒店大門,連忙截一輛計程車,叫司機緊跟前面那輛車。
這種時分,劉大畏除了回家,不會上別處去。
車子往僻靜的住宅區駛去,萼生記得那一帶是從前的九龍塘,有一兩個小同學便住在這一頭,環境十分幽美,只是飛機升降有點嘈吵,如今空運站經已搬移,連這個缺點都剔除,該地段更加貴不可言,劉大畏到這頭來幹什麼?
司機把車停下來,「小姐,不能再前進了。」
劉大畏的車子卻駛進單行路裡去。
「你看到沒有?」司機指著銅牌,「公安總部宿舍,閒人勿進。」
萼生稍微伏低身子,只見暗暗的路燈下,劉大畏下了車,向一列小洋房走過去,能夠住在這種高級宿舍,可見身份不低,這個司機有點能耐。
他走近住宅鐵閘,說也奇怪,平日那委瑣的姿態完全收了起來,腰板畢挺,臉容端莊,看樣子,也就是這裡的住客,難怪他同陳萼生說:「你不是真的想知道我住在哪裡。」
司閽認識地,必恭必敬的過來替他開閘門,他走進去了,背影有點孤寂。
這個時候萼生抬起頭,看到捂桐樹梢有一彎新鉤月,不知是陰曆幾時,她並不怪劉大畏,是她自己騙了自己,與人無尤。
連史蒂文生都一眼看出劉氏真正身份,她偏偏願意相信他是一司機。
萼生下車來付清車資,吩咐計程車駛離現場。
她也不知道留在現場幹什麼,蹲在街角許久許久,把這幾天來發生過的事細細想一遍,不禁罵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天微微亮了,有一個老漢挑著食物擔子過來,儘管蓋著蓋子,香間十里,買的分明是豆漿燒餅油條粢飯,看情形是專門做好了挑到宿舍來供應,並非街頭小販,難怪劉大畏吃得這種東西。
萼生深深歎口氣。
她一下飛機就被他點了相,一直如影附形公然跟著她進進出出,是陳萼生托大,罪無可恕,是她低估人家的智能,是她把自己當作聰明人,一切錯誤,起因皆為把對方當笨人。
她與關世清一樣,因在西方長大,自以為集東西兩岸文化精萃,又見一般人如此崇洋,心中漸漸自大驕傲,不虞有他。
挑擔子的老人進去了,萼生也終於站起來,拍拍酸軟的雙腿,還是回去等外國人的消息吧。
她轉身,卻聽見有人說:「我答應過請你吃燒餅豆漿。」
她嚇一大跳,轉頭,看到劉大畏站在她面前。
她看著他良久,他的身型忽然高大,令她退後一步。
「你是誰?」她問他。
「劉大畏。」至少這是他的真名字。
「不管你是誰」萼生的聲音非常疲倦,「你都是一個好戲子。」
劉大畏並沒有道歉,他冷靜地說:「我也不過是聽差辦事。」
「是嗎,我還以為你要儲錢結婚。」
劉大畏不語,過一會他輕輕說,「那一部分是真的。」
萼生更生氣,所以這樣活龍活現地騙取了她的感情。
「我有這麼重要嗎,何用勞駕您老親自出馬。」
「你並不重要,你只是一個學生。」劉大畏坦白的說。
萼生自尊又受到打擊,「可是我替美新處撰稿。」
劉大畏微笑,「美新處大抵一年來一百個撰稿員。」差點沒加一句「都是庸才。」
「那為什麼視我如貴賓。」
劉大畏說:「那是因為令堂的緣故。」
呵,又是因為老媽。
「她一直是我們統戰的對象,而該項任務,最近由我們一組負責。」
萼生不再托大,她問,「你不怕我回家把這一切都寫出來?」
劉大畏有點憂鬱,「你不會出賣朋友。」
朋友?朋友!
陳萼生忽然拾起頭,哈哈大笑起來,驚起樹上小鳥。
劉大畏一聲不響,待她發洩過後.才說,「為什麼我們不能繼續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