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雀無聲中,梅莊主人肩負起打圓場的重責。
"梅福,多送兩壇玉露春釀和菊花甜糕過來;梅壽,別怠慢了客人,還有梅祿,這朵牡丹替蓮兒小姐簪上。"梅舒城將手中牡丹拋給下屬,並搶在趙蓮開口前續道:"梅祿是梅莊最懂種花的花匠,相信他的手藝定會讓蓮兒小姐滿意。"他轉向在場人士一一客套,"梅某有事暫退,稍晚再陪各位喝兩杯,失陪,各位請隨意。"
然後,他收起笑,朝步奷奷勾勾指。
"你,跟我來。"
第五章
兩人又回到閣樓,梅舒城慢條斯理地沖泡著香茗,神情高深莫測。
沸水注入壺中,飄起清雅茶香,他的動作怡然且輕柔,斟了杯茶遞予她。
"謝謝你……"
那杯熱茶,成了這三字所附送的贈禮。
"謝我什麼?"難道是指為他辯護的那席話?
是了,在眾人都誤會他的同時,只有她一人替他點出真相,想必他心底是感激萬分,不過若要磕頭謝恩的話就免了──
梅舒城笑得好和藹,彎彎的眉眼加上彎彎的唇弧,讓步奷奷有片刻癡迷。他就是用這種笑臉欺騙了無數姑娘的感情吧。
他傾身貼近她,氣息呵在她鬢髮間。
"謝謝你讓我見識到蠢商人才會有的行為舉止,好引以為戒。"俊顏上的笑容灰飛煙滅,連半點殘渣也下留,只剩下慍色。
"什、什麼?"她愣住,完全追不上梅舒城翻臉如翻書的速度。
"你竟然教訓金主!天底下還有比你更無知的商人嗎?!"
"我……"
"你知不知道趙王爺一年在梅莊灑下多少銀票?!那些銀票全換成一文一文的銅錢,足夠將你壓扁砸平還有剩!"他深吸口氣,再轟:"明明知道薛遠是未來的王爺女婿,你去招惹他做什麼?!招惹他就已經很過分了,你還當眾對他叫囂!你不知道什麼叫惱羞成怒嗎?萬一他惱火起來,只消一句話就可以斬斷梅莊多少進帳,你懂不懂?!你賠得起嗎?!"
他的一字字都像炙人火星,砰砰砰地砸進她的耳裡,引來快教人受不住的疼痛。
"我是替你──"
"替我怎樣?!替我出口氣?哈,我有拜託你嗎?!誰給你自作主張的權利?!整件事的起因全是你招惹薛遠的錯!"重罪一扣,不留情面,梅舒城沒發覺自己的指控充滿了酸味。
茗杯怒碰茶几,濺起澄黃熱茶,步奷奷被他轟得也上火了。
"我招惹他?!我怎麼招惹他了?原本我們相談甚歡,要不是你替那什麼三小姐的折花簪花,一副姦夫淫婦的肉麻親密狀,我怎麼會和薛遠論及你做過的好事?!是!我雞婆、我欠罵,我活該倒楣替梅大當家辯駁你非攀權之人,我咎由自取替梅大公子解釋你非自視甚高之人,我不自量力替梅太少爺洗刷你沒有對全城的閨女使出欲擒故縱的無恥手段,您梅大官人的聲譽干我屁事,個人造業個人擔,我犯得著替你背嗎?您罵得好、罵得對,我欠人教訓、我多管閒事、我自作自受!"吼完,只剩怒氣噴吐。
兩人眼底都醞釀著熾焰,誰也不遑多讓、誰也不輸半分。
"就因為這樣,你當眾給薛遠難看?"他的聲音還是很酸。
"我認為這理由太充足了!"
梅舒城兩指一夾,擰上她的嫩頰,不顧她的呼痛。
"我教過你沒?在商場上只能有一種表情,那就是笑──就算別人朝你臉上招呼一個巴掌,你都不能吭半句,我的話你全聽到哪裡去了?!這點小事都沉不住氣,你還想成什麼大事?就算我真被指控為攀權、自視甚高又怎樣?嘴長在他們臉上,說說又不會少我一塊肉,我若是像你一樣,自小到大不知要搞砸多少生意、推掉多少進帳,你到底蠢明白了沒?!"兩指一收一放,還不忘左甩甩右晃晃,故意擰疼了她。
步奷奷也不認輸,雙掌一拍就貼在梅舒城臉上,使勁壓扁他的俊顏。"笑笑笑,像你這種為了生意而枉顧尊嚴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士可殺、不可辱,別人都指著你的鼻子罵了,你還捧著笑臉讓人踐踏,你才是極蠢的那個──"
"真可惜,我是商而非士,尊嚴如果值得了一千兩,我自會珍視它,可惜它一文不值!"
"你的腦子裡剖開除了銀兩之外還剩些什麼?!"壓壓壓,壓扁他!
"銀票、珠寶、黃金──"擰擰擰,擰死她!
俊男美女的容貌開始朝豬頭看齊,一個被左右拉開,一個被向鼻尖推攏。
"你沒救了!"
"謝謝讚美!"
兩人的聲音全因對方作怪的手而變調,誰也不認輸,但是擰的終究是比壓的痛,步奷奷眼眶浮現代表痛楚的淚光,卻仍是倔強死撐,半句求饒的話也不說。
梅舒城鬆了手勁,她白皙的臉上殘留著他使壞的紅印,看來更像顆誘人的甜果。
掌心取代了擰挾的指,懲罰的力道轉為輕撫。
步奷奷立刻豎起警戒,"你做什麼?!"纖掌不只壓制在他臉上,還努力將他往外推開。
她推著他,他卻又拉近兩人距離。
"梅舒城,你做什麼──"
他答得自然:"做什麼?我們不是在吵架嗎?"此情此景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很適合鬥嘴。
吵架?!一個快被臭男人壓抵在桌沿的女人,兩人四手捧著彼此的臉龐,曖曖昧昧到了極點,哪裡像吵嘴?!至少她步奷奷沒有這麼好的興致和一個男人疊在桌上吵架!
"我很想繼續吵下去,但換個姿勢再來。"她向敵手提議。
"我覺得這種姿勢很能激發我的興致。"
"什麼興致?!這樣我沒辦法思考接下來要羞辱你的話!"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哪來的氣勢炮轟他?!
梅舒城腰桿一彎,輕輕鬆鬆將嬌小的步奷奷逼退到冰冷桌面,背脊完全失守地牢貼其上,蓮足也被迫離地數寸,在半空中微微晃蕩著。
"你別越來越過分──"她哇哇大叫。
"來,我們再來吵,嗯?"他的聲音好輕,像在誘哄,他的動作也好輕,像在愛撫。
"小人!奸商!這樣怎麼吵?!讓我起來!"步奷奷像只翻身不得的小烏龜,揮舞著四肢。
"我順便替你上一課──在任何情況下,奸商的口才是不容有片刻退步遲疑,否則氣勢會全被壓過去,到時想翻身都翻不得。"
"我相信!如果現在被壓在桌上的人是你,你一定也能罵人罵得滔滔不絕!要不要馬上試給我看?!以身作則才有說服力!"她也想教梅舒城嘗嘗這種被人壓在底下的滋味,看他還有什麼本事笑得囂張!
"我在上你在下,或是你在上我在下,這……有什麼差別嗎?還不都是眼對眼、鼻對鼻,唇──"
步奷奷急忙摀住他的嘴,讓兩人之間多了只手掌,捂去他飽含曖昧的句子,也捂去於禮不合的貼近。
"你成功了!無論你是想教訓我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得罪梅莊貴賓、不該妄自觸犯梅家家規,抑或是你想嘲弄我試圖成為與你並駕齊驅的奸商還久得很,你都成功了!我認輸了!可以了吧?快讓我起來!"她胡亂吼著。
她臉紅了。
梅舒城像是揪著她辮子的頑童,沒逗弄過癮之前怎可能輕易放她自由?
他的聲音由她指縫間逸出:"我不只想教訓你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得罪梅莊貴賓、不該妄自觸犯梅家家規,更不只想嘲弄你試圖成為與我並駕齊驅的奸商還久得很,還想要你明白一件事──"他反握住她的手腕,將它扳離自己的唇畔,緩緩釘扣在桌沿。"不要用美色來招惹男人,男人往往忍受不住。"
"我什麼時候用美色招惹男人?!你這條罪名扣得莫名其妙!"
"就在剛剛你臉上漾著光彩,四處散發名箋時。"
"那是為了宣傳瑯嬛閣!"她吠回去。
"就在剛剛你對薛遠露出笑容時。"
"那是因為我想賺他的銀子!"她對薛遠壓根沒什麼好印象好不好!
"就在剛剛你為了我對薛遠大吼大叫時,就在剛剛你摔杯子發作時,就在剛剛你瞅著我瞧時,就在現在,你一臉無辜時……"
他的手指滑過她的臉頰,彷彿帶著火焰,燙紅了姑娘家纖薄的臉皮。
"不要用美色來招惹男人,男人往往忍受不住。"他又低低地重複一遍、兩遍、三遍……
"你……你這個只愛錢財的老奸商……你到底想說什麼……"她說得破碎不全,因為他的指尖越過楚河漢界,正滑上她的唇瓣。
"說教。"
"用這種輕薄姑娘的姿勢說教?!"
"嗯哼,似乎只有這樣,你才會乖乖將我的話聽進耳裡,不是嗎?"
"那你有屁快放呀!"她顧不得大家閨秀的氣質,對著梅舒城的臉大喝,藉以壯膽。
梅舒城只是懲罰性地點壓她的俏鼻,表示著他對她那句粗話的不悅,步奷奷一逕怒瞪著他,換來他的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