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那邊自言自語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欲蓋彌彰的反應出現在梅家管事身上。
"沒什麼還不下去照顧那株魏紫?!"
"噢,好好好,我下去。"他正巴不得收到大當家的斥退令。
梅家管事退場,梅家小斯上朝。
"大當家不好了不好了──"
"我好的很。"梅舒城將書冊一合,迎向那個沿途詛咒他的家僕。
"不是,我不是說您不好了,我是說事情不好了!"喘吁吁的身子半彎著腰,吐氣換氣間的發言含含糊糊的。
"除了沒錢賺之外,沒有什麼事情會是不好了。"天垮下來也比不上他掉了一文錢來得嚴重。
"不……外頭來了一名姑娘,她拿著一封信來投靠咱們梅莊,總管正領著她到會客廳去,遣我來通報您一聲,看是您要見她,還是讓人將她攆走。〕
聽聞"投靠"兩字,梅舒城略緩的眉峰又蹙了起來。
"投靠"等於"進駐梅家","進駐梅家"等於"賴著不走","賴著不走"等於"耗費米糧","耗費米糧"在梅舒城心目中又和"不事生產"歸於同類,話圈子兜回原點,"投靠"就跟賠錢一模沒兩樣!
"攆走。"梅舒城腦中思忖一圈,下了命令。
"我認為你應該聽完我的來意再決定我的去留。"
銀鈴般的嗓音接在梅舒城無情趕人的句尾傳來,卻沒有太多的驚訝,好似梅舒城的驅逐在她意料之中。
梅舒城抬起頭,瞧見總管領著一名女子進到書房。
"大當家,步姑娘堅持自己過來見您……"
"為客之禮我懂,沒道理讓主人來恭迎客人。"那名女子一身素白衣裳,從窄袖襦衣略略泛黃的老舊色澤,看得出衣齡絕對超過三年以上,然而卻讓人覺得乾乾淨淨,沒有任何補丁及污垢,披帛半懸在纖細肩頭,流洩出慵懶美感。
"為客之禮你若懂,就該在聽到我說'攆走'的時候,自己摸摸鼻頭滾出梅莊。"
面對梅舒城明擺著不歡迎的態度,那名女子無聲一笑,"但梅大當家很顯然不懂待客之道。"
"一個來投靠我的女人,跟我談待客之道?"他冷哼。
"我想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投靠你的,犯不著擺出一副怕我賴在你們梅莊不走的樣子。"
那女人素淨的臉蛋上垂落幾綹青絲,嬌滴滴的眉眼也教人瞧不出任何"投靠"的可憐相,反倒……
像是在跟他談生意。
與那雙水燦美眸完全不搭嘎的,是眸心同他一般的──奸。
"那你有何貴幹?"
"瑯嬛閣的步老闆,你聽過吧。"
瑯嬛閣是城裡一處專售古玩古書的店舖,稱不上生意興隆卻也好歹苟延殘喘了二、三十年,在城裡名氣還過得去,但通常門可羅雀。
"步老我當然認識。"他二弟還經常上那裡去揮霍銀兩哩!
"我是瑯嬛閣的小老闆步奷奷,也是你口中'步老'的女兒。"
"嗯哼。"喉結輕輕滾動,發出敷衍單音,他好整以暇地等她說重點。
"我今天來,是想跟你學習做生意的方法。"
"我聽完,回答是:'不教。'你可以走了。梅福,送客。"
步奷奷一點也不訝異梅舒城二度趕人,小臉上沒有太大反應,只是靜立在原地,彎彎的紅唇像在嘲弄著他。
"瑯嬛閣需要改頭換面,我希望它在我手上復甦,成為遠近馳名的古玩店。"她逕自道,臉上散發充滿使命感的光彩。
"那麼,祝你成功。"送她一句祝賀詞花不了一分一文,梅舒城毫不吝嗇,"梅福,送客。"
"我若踏出梅莊一步,明天你便會聽到整個城鎮裡流傳著探莊大當家是如何的言而無信、如何的毀約忘義,如果梅大當家對自家的名聲商譽毫不在乎,那麼,敬祝梅大當家生意興隆,奷奷告退。"她一身,作勢退下。
"等等,你什麼意思?"梅舒城不解。
步奷奷沒有片刻停頓,眼看蓮步就要跨出門檻。
"梅福,她跨出一步,我就砍你的薪俸!"梅舒城喝道。
可憐梅福一把老骨頭,當下匍匐在地,用雙手捧住那只越過門檻,還抬在半空中的金蓮,不讓她沾地半寸。
"你這是求我教你做生意的態度嗎?!"梅舒城哼問。
步奷奷對無端受牽連的梅福感到歉意,收回左腳,並好心拉梅福一把,站穩身子後才又轉向梅舒城,"我想,你又誤會了。我不是來求你的,而是你們求我來梅莊學習才是。"
"女人,你在胡說什麼?!"
"梅大當家貴人多忘事,白紙黑字或許能助你重拾記憶。"她從袖袋中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宣紙,攤平在他面前。
字字句句躍入眼廉,梅舒城的臉色也益發難看。
那是一張借據。
借款人是他那作古二十年的老爹,債主則是瑯嬛閣的步老頭。
"二十年前的債,梅大當家你看還算不算數?"步奷奷的笑像是摻了蜜。
梅莊的發跡是十五年前,由年歲尚輕的梅舒城一手支撐起來,在此之前,梅家的確窮到四處舉債度日,囊無一文,那時能多賒借到一粒米都能讓他們全家人欣喜若狂。眼前這張借據的真假毋需梅舒城再驗證,因為與這張借據同款同式的白紙曾經滿滿地貼在室如懸磬的破壁上,只消睜開眼就能瞧見上百張代表著負債纍纍的借據。
梅舒城瞅著她,桌上的借據恐怕要比眼前的女人虛長幾年咧。
"我在八年前就曾張榜公告,憑借據上梅莊來銷債,梅家人有借有還,每分本金添上利錢,一文錢我都不會少算,為什麼那個時候你不上門來討?"
"我爹認為那是小錢,再加上他與你爹曾有數面之緣,便想秉持著肋人為樂的心理不予追討。"
梅舒城冷冷一笑。若真想助人為樂,桌上的借據早該在當年就放把火給燒了,哪還用留到現在,司馬昭之心也太過明顯了。
"既然如此,你現在又為何而來?"有本事就當著他的面將借據撕掉,否則什麼冠冕堂皇的屁話都可以省省了!
步奷奷看出他的嘲諷,也不拐彎抹角,"討債。"
他就知道!說來說去不就是一個"錢"字嗎?
梅舒城淡瞄借據上的金額一眼。十兩,這十兩曾經是他們一家人整月餘的開銷,現在對他而言卻只是九牛一毛,想來豈不諷刺?
"梅福,連本帶利算十分利錢給步姑娘,將這筆陳年舊債給償清,然後送客。"
"我不要錢,我要梅莊的生意手腕。"步奷奷先一步阻止準備上帳房取款的梅福。
梅舒城哼聲一笑,"區區十兩,憑什麼要我賣生意手腕給你?!"他站起身,才發覺這小丫頭體型嬌小,僅至他胸前,氣勢倒是比天還高。
"當年救命的十兩,你說值不值?"她仰著螓首,沒因為梅舒城高大身形的壓迫而有半分退縮。
梅舒城在心底為她拍了好幾下激賞的掌聲。
這小丫頭……絕絕對對夠本領成為繼他之後的第二大奸商,聽聽她不卑不亢的輕聲軟語,瞧瞧她傲骨寒梅的氣態,明明該是吃癟的立場,她硬是有本事將自己拉抬到高人一等,這丫頭不簡單。
"你今年多大?"他突然問。
步奷奷怔忡了下,但僅是瞬間,臉上甜笑沒變,"虛歲十九。"
"我記得,步老不是只有你這個女兒。"
"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
"而步老要你繼承瑯嬛閣?"他記得步家唯一的兒子和他三弟同年,但性子……他只能說,如果步家兒子是他的弟弟,他會毫不考慮地跟他斷絕兄弟關係,省得家產被這種敗家子給敗光光。
"繼不繼承是另一回事,我只想將它做得更好。"
好志向,跟當年的他如出一轍,尤其是那一股傻勁。
"但是……經我盤算過後,還是覺得這種還債方式對我太虧損。十兩,我必須負擔你的食衣住行、必須空間房讓你住下,還得傾囊相授梅莊生意手腕,浪費我的時間不說,耽誤到我梅莊正事又得如何算起?"不可否認,梅舒城心中已經同意留她下來,但他卻不想讓她知道她那麼容易便達成心願。
"梅大當家的能力應該不是浪得虛名,相信你必定能完美無誤地將梅莊正事處理妥善外,還能撥冗教授我這個學生。"先來段簡單的褒揚,壯壯梅舒城的男性自尊,接著她話鋒一轉,"我打算在這季牡丹花期結束之前學完精髓,若你覺得短短月餘梅莊裡多我一口吃飯便會傾家蕩產,那麼,我可以像客棧食客一樣──付銀兩給你。"
"步姑娘,別以為這樣說我們大當家就會不跟你收錢,我跟你說,他一定會收,而且收得很貴、很黑、很沒良心。"步奷奷身後傳來梅福的好心告誡。
她當然知道。梅舒城的嗜錢如命早就是城裡人人皆知的事,她敢隻身上梅莊與虎謀皮,便做好了充足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