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我。妳的神父怎麼樣了?」
「噢,我提醒妳,不是神父,是神學院預科生。」她抗議。
「有什麼兩樣?」
「當然不一樣!如果是神父,我就完蛋了,至少目前他還是准神父而已,我還有一點生機。」
「可憐的麥姬!」安雅以《刺鳥》裡的麥姬譬喻她。
琳達嚷了起來:「少來這一套。我才不像麥姬那麼蠢!再說,他也不像洛夫那麼狡猾與自大 」
「好啦,琳達,這是國際長途電話吔,縱使妳老爹很有錢,妳也該替他節省一點。我們信裡再聊吧!拜拜!」也不等琳達抗議,安雅逕自掛上了電話。
中恆在一旁瞧得發楞,說道:
「妳說英語的感覺和說國語完全不一樣,究竟怎麼一回事?」他覺得方纔的安雅自然率性,散發另一種韻味。
「對像不同啊!」安雅言簡意駭:
「琳達是個急性子,脾氣烈如火,跟她說話哪有可能慢條斯理?」
中恆「唔」了一聲,兀自翻開報紙。安雅則進房裡梳洗更衣。
不知為什麼,她居然安心打扮自己,預備讓自己在鍾威的婚宴上搶盡光彩。為什麼?難道是中恆的一番話,激起了自己的挑戰心?還是姑媽說的? 「不擇任何手段,一定要達到目的。」她不及去分析自己的情緒,只覺得血脈憤張,為著今夜和鍾臨軒父子的會面而震顫不已。
她打開行李,挑了一件象牙白的洋裝。單純細緻大方的剪裁恰好襯托出她高雅出眾的氣質。她很仔細地化了淡妝,配紅的雙頰已因激動而顯得分外動人,當她再刷上唇膏,鏡裡儼然就出現了一位絕色佳人。正好皮蛋跑進來,一下子呆住了,嘴巴張著,楞在半空中,她幾乎叫了出來,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妳……妳不怕把他們都嚇壞了?」
「有這麼難看嗎?」安雅嫣然一笑。
「難看?」皮蛋一臉驚詫:「我想今晚大部分的人都會誤以為妳是新娘?」
「那,」安雅一時有些失措:「那我還是換下來。」
她連忙在皮箱中翻來覆去尋找適當的衣服,試了這件,又換那件,每一次都讓皮蛋倒吸了好幾口氣,她喘著氣說:
「妳別試。穿那一件都一樣。除非妳今晚穿T恤和牛仔褲,否則這種誤會是免不了了。那是從妳身上散發出的神采,怎麼也甩不掉的。」
於是安雅還是穿上原來象牙色的洋裝。
當皮蛋鄭重地拉著她走出房門時,中恆吃驚得掉了手中的報紙,不敢置信地瞪著安雅,說不出話來。
「我好像花童呢!」皮蛋打趣著說。
這種吃驚的表情同樣出現在甫進屋的李麟夫婦臉上。他們同時交換了不安的眼神,為了掩飾這種不安,李麟吆喝著皮蛋幫忙倒開水、準備出門。
安雅內心隱隱有絲不安,是否自己太囂張了?這樣貿然出現在鍾家婚宴上,究竟妥不妥當呢?
中恆附在君如耳邊說了句:
「她根本不清楚鍾余兩家的恩怨。」
君如聞言,如釋重負,她想:如此一來,倒要考驗一下鍾臨軒的定力了。她竟然有種等著看好戲的興奮感。李麟很詫異妻子的輕鬆,等曉得了原因,雖然放了心,卻不免有點懷疑:那女孩,他想,絕不可能完全不知。
***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來來飯店,賀客已盈門。中恆說是席開百桌,顯然有些誇張;不過,整個宴客大廳坐得滿滿的,倒是不假。安雅一出現,立即引來無數詫異的眼光和讚歎,有很多人在竊竊私語:那女孩是誰?也有天真的小孩子大喊:新娘子吔!惹來了一場騷動。
在場齊聚了台北的名流政要,連總統府資政也來了,並且擔任證婚人,其它如立法委員,國大代表‥‥不勝枚舉。
安雅從容地簽過了名,尾隨李麟夫婦向主婚人恭賀;鍾臨軒蓄著兩撇鬍子,風度依然折人,他握著李麟的手說道:
「你們能來,其好。」言下之意,不勝感歎。他循著李麟目光望去,霎時不能自己地震顫了一下--江玉涵?!不,不是玉涵。那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依稀有玉涵當年的模樣,但其氣質更為出眾,也更為明艷。
「鍾先生,恭喜你!」安雅伸出纖細的長手,大方地輕握住鍾臨軒的手,強抑心中的厭惡,臉上仍是一臉燦爛的笑:「或許我該稱呼一聲鍾伯伯?」
「妳是?」臨軒額上沁出汗珠。
「余安雅。余振豪和江玉涵的女兒。」
鍾臨軒畢竟身經百戰,他在轉瞬之間旋即恢復了平靜,呵呵笑道:
「想不到余家的女兒竟已長得如此亭亭玉立了。可惜我鍾臨軒再沒有第二個兒子了。」
他轉頭向李麟說道:
「不知道將來那家的兒子有此福氣?中恆,加油吧!」臨軒說罷,轉而向其它的賓客表達歡迎之意。
安雅也隨著李麟夫婦、和皮蛋、中恆一塊兒入座。
約莫過了半盞茶工夫,司儀喊著:
「新郎新娘就座!」
頓時全場起了騷動,大夥兒紛紛起立,爭睹新郎新娘風采,安雅雖有好奇心,卻不願伸著脖子彷如呆瓜一般鵠立,於是優閒地坐著,啃著瓜子。此時,她發現有對眼睛一直盯著她,主人是一個身著黑色西裝的男士,咧著嘴朝她一笑,眼底一片笑意。安雅不理他,逕自啜飲自己的飲料,但她估計那人大概會找機會過來。
當新郎新娘走過她這一桌旁邊時,她也被擋住了,根本無緣一見。爾後,他們就座完畢,宴席開始,安雅遠遠地看了新郎一眼,只覺得甚為平常,不若中恆說得那麼驚心。不過,她也只是偶一掠眼,印象並不真切。
席間,臨軒不時注視著安雅。他的眼光幾乎離不開她,心頭兜著千種回憶,一下子纏在一起,紊亂不已。
安雅的美席捲了全場,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充滿了眩惑力。大概只有兩個人例外--一是中恆,他整個人心思都給鍾憶佔住了;另一個則是鍾威,他壓根兒沒看到余安雅,除了偶爾看看低眉淺笑的林若蘭外,其餘時間大多給朋友佔去了,忙著敬酒。
一直等到新郎新娘和主婚人一一酬謝賓客時,他們才來到李麟這一桌,安雅不禁抬眼舉杯望向鍾威。瞬間,她掉入了一個不能自己的境況中;鍾威原本木然的眼神輕輕晃漾了一下,在那一瞬間,他們共走了一趟回憶之路:一九八七年冬天,一日黃昏,紐約下著雪。安雅記得很清楚,她開著車子,在風雪之中,沿著大街困難地前進,忽然道旁有兩人向她招手,似乎很急切。於是她把車子開過去,忘了一些安全警語,冒險地打開窗子。其中一人用著極不流利的英語拜託她載他們一程,趕往飛機場。安雅見他們模樣,又見停在路旁的車子,心想:是日本人吧。畢竟都在異國,於是慷慨允諾送他們一程。
另外那人戴著一副眼鏡,裹著大衣,一直默默不語。他坐在前座,緊張地盯著安雅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深怕她出任何狀況。安雅察覺了,用日語告訴他:
「我的駕駛技術還可以,放心吧!」
沒想到他用英語回答: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
「真的?」安雅自然地溜口而出一句中文,掩不住他鄉遇國人的喜悅:「怎不早說?」
「我也沒說是日本人。」他的語氣淡淡的。
「這個地區以日本人居多,所以我才誤會了。」安雅覺得這人態度有點傲慢,明明欠了人情還擺出這副樣子。一念及此,心裡有些不快,油門也踩快了些,以致險象屢生。
那人彷彿知道她生氣了,低低地說了句抱歉。安雅裝作沒聽見,一路無話地把他們送到機場。
「到了,恕我不奉陪了。」
她的口氣淡淡的,仍有些慍怒,注視著眼前這個倔傲的男人,發現他居然露著歉意的笑容,說道:
「謝謝妳,假如有冒犯的地方,請妳原諒。小姐,可否留下妳的芳名住址,來日定當答謝。」
安雅看看他,笑著搖搖頭:
「一樣都是中國人,客氣什麼?祝你們一路順風!」她看看外頭:「希望飛機準時起飛!」她忽然被他眼鏡後面的亮光輕輕地撥動了一下心弦,幾乎有些遲疑。然而,倔強的個性使她故作瀟灑地說了聲再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然,那人就是鍾威。他曾再次造訪紐約市,在芸芸眾人中搜尋著她的倩影,結果當然是失望而返;安雅也曾經一度後悔沒留下地址,後來日子一久也就淡了。
而今,兩人雙眸再次相遇,在安雅心中卻已摻雜太多複雜的情緒了,鍾威不僅是雪地的陌生人,亦是鍾臨軒的兒於,也是今晚的新郎。安雅恢復了自然,一抹笑意浮在臉頰,顯得無限動人。
「祝二位白頭偕老。」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鍾威深深看她一眼,一抹捉摸不定的神情在眼中一閃而逝,旋即離去,只是從那一刻起,他不時回頭注視安雅,甚至幾次和她的眼光不期而遇。安雅最後只好倉皇走避,躲到化妝室調整心情。她未曾料到自己竟會落入這種局面,不管鍾威是否就是那個雪地懈逅的陌生人,她都不應該如此怯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