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好等聖誕節的假期了,我到紐約來,好不好?」子襄建議。
「好啊!只要你有空呀。」安雅一向喜歡子襄,聖誕節有他一起過,肯定不寂寞的。
接著他們又閒扯了一些事,什麼子眉預備到台灣去參加什麼研習會之類的。安雅大部分在聽,有時她的心還飛遠了。掛了電話,她起身伸了伸懶腰,預備去梳洗,電話又響了,這一回是亞琴了。
「妳回來了,幾點到的?怎麼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她有些抱怨,「明天我過去那裡,妳不要出去。」
「噢!」安雅靜靜地答應了。亞琴又提醒她一些芝麻瑣事,然後就掛了電話。
安雅這才有些發起愁來。該怎麼對姑媽說呢?總不成把與鍾威的一席談話照本宣科地說了吧?她不知會作何反應?唉,船到橋頭自然直,明天再說吧!
她替自己放了一盆熱呼呼的水,全身舒服地泡著,直到燙紅了身子。她起身擦拭,忽然驚見自己鏡中的影子,她怔住了,踱步到鏡前,她撫著自己身上的肌膚,幾乎有些沈耽在自我的美麗中。她想起鍾威的吻,以及潛藏在他冷靜外表下的豐沛情感,覺得身上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忽然她問自己:如果,如果鍾威不停止他的行動,如果他不說那句話,是否她會毫不考慮地把自己奉獻出去?她望著鏡裡的惶惑與迷亂,答案是肯定的。而隨著這個答案而來的是她的登時頓悟。她忽然明白了,像電光石火一般,一點念頭閃過了她的腦海,原來,鍾威所害怕的就是這件事!他不是儒弱,而是怕傷害她。而她卻誤會他了,以為他否定她、輕蔑她、拒絕她。
她穿好衣服,深陷在沙發上,反覆地尋思;鍾威和她,成長在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裡。畢竟他活在傳統的束縛裡,何況他又有著婚姻的束縛,他那句:安雅,妳在做什麼?可能是一種詢問,也可能是一種預留給她的餘地 他要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在做什麼,而不是一團迷亂之下的行為。而安雅卻誤會了,她的背景和文化教育給她的是當兩個人相愛時,一切是無庸在意的,不能問也不需問,一切昭然若揭 當一個女孩子主動地把自己奉獻,她除了愛情之外,能想什麼?還需要問做什麼嗎?
安雅回憶這一段在台北的日子,發生在週遭的一些事,像中恆與鍾憶之間,不也是呈現著十足的中國式的癥結嗎?慢慢地,她理出了一些頭緒?終於覺得自己對鍾威太嚴酷了一些,他並沒有招惹自己啊!整件事從頭到尾,他們都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之中。
但是,一切都已過去了。不管如何,鍾威和她,不過是一場夢一般,天隔人遠,不再有干涉了。一念及此,安雅的心無端地抽搐起來,隱隱的痛楚一吋一吋擴張。
***
亞琴次日一早就開車趕了過來,一進門,她的臉色並不太好,直截了當地問她:
「妳倒是很乾脆,就這樣回來。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理由使妳放棄得這麼快?」
「姑媽,」安雅垂下眼臉,很從容地說:「我知道妳多麼希望重振余家的名聲,我會繼續努力的,在紐約我一樣可以發展。」
「不要扯開話題。我問的是鍾臨軒,他的情況及妳的打算。」
「他發展得很好。鍾氏集團目前在台灣有信息、房地產、紡織,而且由於他兒子的婚姻,將來還可以擁有永泰電子等企業,甚至把力量滲入政治圈。所以,我們幾乎毫無希望!」
亞琴蒼白著臉,緊抿著嘴,沈鬱不語。
安雅繼續說:
「使我回來的原因絕對不是震懾於鍾家的財勢。姑媽,有人這麼告訴我,鍾臨軒並不是一個成功者,廿年來,他看似尊榮,坐擁華廈,其實他孤獨自負,沒有可以信賴之人,活得一點也不快樂。」
「他活該!」亞琴咬牙切齒地說,似是恨之入骨。
安雅微微揚起眉毛,繼續說:
「我爸媽已經安息近廿年了,人世的仇怨應該早已遠離他們了。姑媽,商場上的詭譎和人世的曲折多變有時候不是人力能抗拒的,」她不知不覺用了鍾威的觀念,「我爸失敗了,原可東山再起,但是他選擇了逃避,我媽本可以堅強地抗拒人生,但她也選擇了迴避。姑媽,鍾臨軒固然有道義上的責任,然而會有這結局不也是我爸媽的軟弱與不成熟嗎?」
亞琴吃驚地瞪視她,一時無法接受,怒責她:
「妳竟敢這樣說妳的父母!」她重重喘著氣。
「姑媽,」安雅蹲下來,半跪著,望著亞琴,以著祈求的口吻:
「我愛他們的心並沒有改變,他們在我心中也永遠是摯愛的父母。但是,姑媽,妳給我的廿年的教育,訓練了我看待事情的角度,與判斷事情的客觀。姑媽,我可以很主觀地站在我孤女的立場大聲疾呼鍾臨軒的不義,甚至也可以盲目地去做所謂的復仇。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是愚蠢的,並且是不智的,我可以有另一個選擇使自己活得更為自在,更為理直氣壯和更為快樂,為什麼我不去做呢?鍾家早已是一個不快樂的家庭,鍾臨軒也可以說是一個失敗的人,我根本毋需再去擊敗他。我需要的是讓自己站起來,獲得掌聲和獲致成功。而這成功再也不必要像鍾臨軒一般踩在別人的血淚上建築起來。」她一口氣說完,亞琴已經忍無可忍了,倏地站起,嚴厲地告訴她:
「是誰改變了妳?到底是誰竟在這麼短的時間徹底灌輸了妳這狗屎的觀念?使妳連父母的冤枉忘了,自己的仇也不想了。不是我,絕對不是我……」
她拚命搖頭。
「我沒有妳那麼偉大,沒有妳那麼高貴的情操。我只想看到鍾臨軒完蛋,只想看他欲哭無淚的樣子。余安雅,妳害怕了,妳撤退了,妳根本就是被鍾家的財勢唬住了。妳這沒見過世面的丫頭,當年我們余家的風光妳沒有看過而已。鍾家算什麼?當年我們余家一聲吆喝,台灣半個商場都得打顫。」
「姑媽,妳冷靜一點,聽我說,好不好?」安雅幾乎跪著央求她了。
「我不想聽。」亞琴寒著一張臉。「妳太令我失望了。如果妳這樣子想,就不配姓余,也枉費了我廿年的苦心。」
「姑媽,妳究竟要我怎樣?我再怎麼神通廣大,也不過是一個女孩子而已,我再怎麼有能力,充其量是個企管碩士,我敵得過鍾氏偌大的企業嗎?」
亞琴森然的眼神像一把利刃一樣透視著她,一字一句地說:
「別告訴我,鍾臨軒看到妳毫無所動。妳幾乎是妳母親的翻版,而就是他當年對妳母親的癡迷毀了余家。」
安雅大大地嚇住了,她不能置信地望著亞琴,拚命搖頭。
「不,不可能的。」
「我沒有必要騙妳。」亞琴重新坐好,冷靜地說:「在妳母親還沒有遇到妳父親之前,她和鍾臨軒是一對人人稱羨的金童玉女。可是,當妳母親認識了妳父親之後,就變了心,拋棄了鍾臨軒,投入了余家。不論是因為妳父親的魅力還是緣於我們餘勢的財勢,反正,最後她嫁進了我們余家,飛上了枝頭,成為一隻人人艷羨的鳳凰。此時的鍾臨軒忍下了所有的怨恨,處心積慮地部署,甚至和妳父親重新建立了友誼。誰料得到,最後他亮出了底牌,竟毀了余家。」
安雅不斷搖頭,她不相信自己的母親是姑媽所說的那種女人,一定有什麼地方姑媽搞錯了,她固執地反問:
「也許我媽根本沒有愛過鍾臨軒。」
「這件事情,誰都不清楚,只有她自己知道。」亞琴皺著眉頭,似乎對江玉涵沒有什麼好感。這也是安雅廿年來首次發現到的事情。「但是,毫無疑問的是鍾臨軒對妳母親是死心塌地。」亞琴的視線又回到安雅的臉上。「妳不僅繼承了妳母親的容貌,更繼承了我們余家的聰慧。我不懂妳竟一點都不會運用,以這點來說,妳還不如妳死去的母親。」
安雅吃驚地望著亞琴,駭異她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囁嚅地說:
「我不懂妳的意思。」
「妳母親以她的容貌毀了余家,妳也有責任利用妳的容貌與才智重振余家。」亞琴冷酷地直指核心:「我曾告訴妳不擇任何手段,妳竟然不能體會。鍾臨軒不過五十幾歲,他能全然不動心嗎?」
「姑媽,」安雅搖搖頭,「我不明白妳為什麼有這麼離譜的想法!妳恐怕被仇恨沖昏了頭了。」
亞琴的眼睛漸漸罩上一層迷亂,這使得安雅無端害怕起來,她試著走近、安慰她:
「姑媽,我想妳大概累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不要碰我!」她揮手制止安雅的接近,眼睛裡十分冷峻:「妳太令我失望了,妳不是我們余家的子孫!」言罷,她憤怒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