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這麼複雜難懂的嗎?」鍾威掉頭問她,企圖尋找她的目光。
「你是的。」安雅篤定地回答,「而且,無法掌握。」
「這就是妳對我的全部印象?」
「不是全部。只是部分而已。你深沈、寡言、機智過人、神秘難測,但是,不可否認的,我很好奇,好奇的想知道你的一切。」她侃侃道出,心想,反正明天我就在千萬里之外了。
他等著她說下去,而安雅卻敏感地打住了。不行的,余安雅,妳得保留著一些自尊與驕傲回去,千萬不要全盤皆輸了。
「說下去啊!」鍾威的雙眼之中蓄著某種冒險的火焰:「我竟不知道妳的腦裡對我存有這麼多意見。」
安雅反而噤口了,她不要自己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小丫頭受挫地回到美國,余振豪的女兒得昂起頭,來去自如!她告訴自己。
「妳不說了。為什麼?對我,妳似乎一直有某種防心。我真是那麼可怕嗎?」鍾威自我調侃。
「這才是我想問你的話。」安雅有些挑釁地回答:「你今晚臨陣脫逃,耍了我一記,我才覺得你很保護自己。」
鍾威一怔,有點困窘,辯解說:
「我根本不會唱歌,妳叫我當場出醜,豈不是太殘忍了?」他顧左右而言他:「妳的歌唱得太好了。沒有人能在那樣的歌聲之後再添什麼了。」他停了半晌,居然問她:「徐子襄是個什麼樣的人?」
安雅登時楞住了,不過一瞬間,她狡黠地反問:
「你不是調查過了,應該很清楚啊!」
「廿七歲,高大英俊,溫和謙恭,努力上進,柏克萊的優等生,徐浩的驕傲!」他調侃的說著:「不過,對妳而言,他應該有別的詮釋,比如說,余安雅的守護者兼崇拜者。」
「哈!瞧你說得那麼流暢,我倒發覺你有個絕佳的語言才能。」
「不要逃避我的問話、他對妳的意義就像今晚妳唱的那首歌嗎?」鍾威似乎很鄭重其事。
「你想知道?你不是都調查過了嗎?」安雅忽然有些生氣,覺得自己似乎處在被質詢的立場--而最要命的是,她和子襄的感情幾乎不堪質詢。
「徵信社只能看表象,無法洞悉他人內心的奧秘。」鍾威回答,「安雅,我是真的關心妳。」
「那麼,你是想要什麼樣的答案?你希望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她直視他,有某種涉險的心情。
「我只想要真實的答案。」他回視她。車子滑進了她所居住的巷道,慢慢地停了下來。
鍾烏伊拉起了手煞車,熄掉了火,在靜謐與黑暗之中等待她的答案。
「知道了之後呢?」她輕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中分外清晰,而且有些顫抖。
「只有祝福。」他穩定清晰地回答。
「無論什麼答案?」她側臉的線條很美,在街燈的照耀下,眼睛跳動著兩簇冒險的火焰。
「嗯!」他喘著氣息,重重地點頭。
「那你沒有必要知道!」安雅霍然瞪視著他:「對一個根本沒有勇氣面對自己感情的人,我沒有必要告訴他任何答案。這件事毫無意義可言!!」她說完話,毫不猶豫的下車。
鍾威下意識的反應是開了車門,火速地擋住她的路,他的聲音壓抑著極度的痛苦。
「如果還有別種選擇呢?妳願不願意告訴我真正的答案?」
她仰起頭,瞪著他,眼睛迅速蓄滿了淚,再也沒有任何顧忌與芥蒂,她緩緩說道:
「對徐子襄,我只有『昨日重現』中的情懷;那道亮光絕不是他,但是我沒有亮光,也沒有希望,只有永遠的孤獨與黑暗。」她打從心底產生了顫抖與害怕,小小的身子顫抖不已,鍾威在瞬間的內心掙扎之後,歎口氣,攬住了她。安雅瑟縮在鍾威的懷裡,她低聲的說著:「你那麼難測、你那麼遙遠、那麼神秘、那麼難解,我怎麼可能有希望?怎麼可能有亮光呢?」
鍾威顫抖地攬緊了她,囈語般地說:
「我真的這麼可怕、這麼神秘嗎?難道妳感覺不出來我得用多大的自制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妳、不去留意、不去愛妳嗎?天哪,妳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出現?為什麼不在美國繼續妳和徐子襄的夢?」他捧起她小小的、淚痕猶濕的臉,心痛難抑地問她,「為什麼妳又突然出現?在我已經完全放棄了希望之後?」
「你希望我離開麼?你希望我回到美國,回到徐子襄那裡嗎?」安雅用著淒迷哀傷的眼光問他,帶著決絕的神情。鍾威的回答是用嘴唇封住她的話語,不再有一絲回轉的餘地。
安雅軟弱地、被動地接受他的吻,他的臉那麼近,不再是遙遠的記憶;他的唇那麼真實,不再是模糊的夢境……一種潛藏在心裡的想望,一股蟄伏於身體內的慾望似乎從沈睡的冰山裡甦醒了。安雅抱緊了他的頸項,主動地回吻他,響應他,她小小、顫動的身軀在冷風中燃燒著熊熊的烈火,她囈語般的聲音在膠著的兩唇間響起:
「你愛我嗎?你要我嗎?」她的雙手大膽地引導著鍾威探測那從未曾有人涉險的平原與丘陵……
鍾威猛地一震,霍地推開她,他痛苦地說:
「安雅,妳在做什麼?」
安雅的腦裡轟然一聲巨響--我在做什麼?是呀,我在做什麼?你居然問我在做什麼。她瞪著他,用著不可置信的表情:大眼睛裡盛著濃厚的挫敗與傷害,她從嘴裡迸出一串話:
「滾回你太太身邊去,你這個儒夫!」說完她衝進門內,重重地摔上門,把鍾威拋在外頭,呆立著,充滿疑惑與痛苦。
安雅喘著氣,心中一片混亂與挫敗。她氣自己的莽撞,更恨鍾威的舉止,他那句:妳在做什麼?徹底地粉碎了她所有的柔情與愛意。
混帳!去你的鍾威!我在做什麼?我在做什麼難道你不清楚?我丟棄了矜持、丟棄了自尊、忘了過去的恩怨,忘了父母的痛苦,也忘了美國,背棄了徐子襄,你居然還問我:我在做什麼。去你的鍾威!你孬種,你只配滾回你那個虛偽的鍾家,你也只配戴上虛偽的面具去和別人勾心鬥角,你根本不值得我愛,根本不值得我去在意……
安雅握著手指頭,絕望的把自己埋在被窩裡,這個時候,她只想逃遁,只想遠走,躲回她深深、晦暗的夢裡去。不會有希望,也不會有陽光,更不會有什麼奇跡了……她喃喃自語,疲乏地睡去。
***
廿四個小時之後,安雅已在飛往紐約的機上。她困頓疲乏的雙眼佈滿紅絲,空服人員送來的飲食她未曾動過,腦筋像疲乏的發條,動彈不得。她幾乎忘了自己是怎麼去到機場,又怎麼坐上飛機,然後又是怎麼在這座位上發了幾小時的怔。
中正機場在細雨飄飛中愈來愈遠離,終於只成了腳下一小塊迷濛的視野。沒有人送行,她孑然一身來到,也孑然地離去,曾經一度她逡巡著出境室的人草,冀望那麼一點渺茫的機會,希望他會出現。可是她失望了,狠狠地罵自己笨蛋,癡想。最後,她絕望地回頭看了最後一眼,提起行李,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當然不知道,鍾威十萬火急地趕了來,在他壓了整晚的馬路之後,他奔赴她的住處,發現她走了之後,又十萬火急地趕到機場時,她的飛機已在半空中了。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但是,當他趕到機場,再也看不到她的人影時,茫然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瞪著出境大廳外的天空怔怔出神,他想,她走了,將永遠走出他的生命。
第五章
安雅瑟縮著身子在寒風中回到紐約,她叫了部車子,先回坐落在紐約的房子。屋裡冷冷清清的,門口壓了一大堆廣告信件,還有幾封朋友的來信。她生了火,並且從冰箱裡翻出了陳年的咖啡,替自己煮了一壺。然後把自己拋在沙發上,莫名地發起怔來。台灣的記憶竟然恍惚成夢境了。中恆和鍾憶變得不太具體了,連鍾威亦然,應該只是昨天呀,他的唇印仍在,甚至她仍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但是居然恍惚起來了,像是前世。
她想著,心痛莫名,至今她仍不明瞭為什麼鍾威會突然冒出那一句混帳話,一語之間把她擊倒了,一點也不留餘地。在那樣的時刻,他居然會說:妳在做什麼?這在安雅是一件不可思議且毫無邏輯可言的一件事。一個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奉獻她的愛情,你說她在做什麼?
她想做什麼?鍾威啊鍾威,你混帳到了極點。
過了不久,電話突然響起,竟是子襄遠從加州打來的,他的聲音顯得激動難抑!
「安雅!妳還好吧?旅途累不累?我真恨不得馬上飛過去看妳。但是我那該死的實驗和天殺的作業,我根本走不開。安雅,妳在聽嗎?」
「嗯,」安雅笑著說:「要不然你以為我睡著了啊?放心地把實驗做完,把作業搞好,我在這裡很好,一點也沒事。沒有少了一塊肉,也沒少了一根汗毛,」她想起鍾威說的「余安雅的守護者」之類的話,皺了皺眉頭,繼續說了下去:「你安心地寫論文吧!我好得很。」她故作輕鬆,鼻子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