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住口:!不要聽,不要聽啦!」他歪著被扭到的脖子叫道,隨即住耳朵,撲上床去。二哥又說了什麼,他已經聽不見了。心裡好恨又好懊惱,恨毀了他容貌的那場大火,懊惱二哥說了這些令人討厭的話。
他就知道一向沒有方向感的二哥千里迢迢地來找他,不會有好事情。二哥說得多容易啊,他毀的是臉,是臉啊!要他頂著一張焦炭似的臉出去,不如讓他先死算了。
「他」倒好,將他一輩子所有的幸福都給奪走了,好恨好恨啊!好恨的同時,又納悶二哥為何能這麼心平氣和地接受遲早會全聾的事實?二哥不恨嗎?第一次見到二哥,就覺得他的雙耳好漂亮,這麼漂亮的變耳如果生在自己的身上,那他在外貌上必定更是無缺,然後一夜之間,他的臉毀了,世界跟著顛倒過來──
「我的人生從此只有黑白啊!」失去一半聽力的二哥像活得極好,比起上次相見,更有計畫。
那麼他呢?
那個叫什麼的死丫頭因為太過漂亮,所以被賣了,為什麼她一點兒也不難過,還要跟大武練武?她不覺得苦嗎?他們可知要踏出第一步有多難?他是天之驕子啊,以後要他怎麼面對世上所有人?心裡好不服氣,為什麼毀他臉的兇手能夠走得比他遠,而他仍然孤零零地鎖在牢籠裡?他已經沒有鑰匙去打開了。
不服氣、不服氣……又害怕啊……
※※※
腦中一片混亂,不知是何時昏沉睡去,再醒來時發現懷裡空無一物。
他一驚,正要張開眼睛,忽然聽見軟綿綿的童音響起──「你每天晚上站在這裡,不累嗎?」
聶淵玄的心臟漏跳一拍。聽她聲音的距離,似乎在門前與人說話,是天黑了嗎?是「他」又來了嗎?
「那可不行,我不能放你進來,你也別在這裡等了,他睡得很熟呢。」語畢,聶淵玄聽見她拉動屏風移到門前的聲音。
「你快回去吧,你的臉這麼白,半夜老在門口張望,會嚇死人的。我把屏風放在這裡,你就瞧不見裡頭了。」
過了一會兒,床輕輕震動一下,她爬上床,自動鑽進他的懷裡。她不知她身上的乳香味讓他多安心,讓他夜夜安枕,只是最近老覺得她也瘦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她學武的關係?難道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累嗎?
「八爺又流汗了。」她自言自語:「現在是七月天,他成天纏著繃帶,只露眼睛,不知道會不會把臉悶壞了?」她輕輕戳了下白色的繃帶。聶淵玄沒有跳起來破口大罵,連他自己都在吃驚。他還在裝睡,身子微顫,他在怕啊,怕她突然拆了繃帶。
「很熱嗎?」嬌軟的童音就在他耳畔,雖然輕微,但幾乎穿透他的耳朵。「你都在流汗了呢!」這些日子以來,其實他知道她的好奇心很旺盛,時常喜歡趁他睡著偷摸他臉上的繃帶,他都以一腳踹她下床為收場,現在……現在……敏銳地感受到涼颼颼的冷意,她拿了什麼東西上床?是……匕首嗎?
「大武哥哥送我的匕首有用了呢。」她小心翼翼地割開纏在他臉上的繃帶。他的心跳得好狂,沒有阻止她。
「一條、兩條……三條……」她把繃帶一條一條地割下,逐漸露出他被燒焦的面貌。
空氣像凝結了一樣,他只感覺到她的視線膠在他的臉上,除此外再也沒有其它聲音。原來,他在作夢了,以為終有人不會怕他……
「幫你擦擦汗。」她傾上前,用衣尾擦他的滿頭大汗,隨即她的額頭輕觸他凸起傷疤的前額。
他猛然張開眼,瞪著她放大的瞳孔。
「八……八爺!」
「你擅自拆開我臉上的繃帶?」
「沒……沒有,不是我……是,是那個每天在外頭的那個人拆的!對,是他拆的!」這種可笑的謊言也想要騙他?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不讓她離開,硬將臉逼近她。
「我很可怕吧?除了大夫,你是第一個見到我火燒後的臉,你是不是快嚇死了呢?」
「才不呢!」她大聲說道:「我喜歡醜醜的臉。八爺,你的臉,我喜歡!」
「胡說,誰會喜歡我的醜臉!你這小鬼想騙人,也要看是騙誰!」
「我喜歡啊!我的爹醜醜的、我的娘也醜醜的,賢淑姊姊跟春雪妹妹也不好看,可是他們是我最喜歡的人兒。八爺,你要是好看,我才不會喜歡你呢。」這是什麼理論?她的爹娘又沒跟他一樣被燒傷。
「你一定騙人,美之物,人人都喜歡,你要是真能忍受我的臉,那麼就不要轉移你的視線,看著我一整晚,保證你明天惡夢連連。」她露出為難的表情,考慮了很久,忽然躺下,枕在他的手臂上。
「我好累,八爺,別看著你一晚上,好不好?我就這樣靠著你的頭,只要我一醒來,眼裡就是你的臉。」她笑道。
一醒來就看見他,會被活活嚇死的。
「你……你真的不會害怕?」
「不會。」
連他自己都會害怕的臉,她怎會不怕?忽然想起二哥說,就因為她生得好看,所以被賣了。
「你……你叫什麼名字?」他彆扭問道。
「我叫練央啊,八爺,你忘了嗎?」
「你幹嘛學武?反正你只是個丫頭而已,只要伺候我就夠了。」
「八爺不喜歡我學武嗎?我很喜歡呢,從小我的身子較一般人輕盈、聽力跟眼力都奇異得好,我好奇怪為何跟姊妹不同,現在我懂了,大武哥哥說因為我是學武的料子。」她展起笑顏,對他的醜臉。
他失神了,終於明白方才心跳如鼓的原因了。他不是怕她拆開他繃帶,而是怕她見了他的臉之後,會嚇去半條命。
「八爺?」
他忽然抱住她軟軟的身子,低啞說道:「二哥說得沒錯,二哥說得沒錯!我如果再不出去,我會永遠追不上你們的,到那時我最後僅存的自尊心也會被你給謀殺光了。」
「八爺,我不懂。」眼珠子輕輕往左上飄移,不敢告訴他,其實他的臉真的滿丑。
「我懂就好,我懂就好!」心裡不甘心啊,不甘心永遠沉淪在自憐自哀裡,她也好不容易脫離過去的閒言閒語,重新有個新生活,卻得陪著他這個待在黑白世界的可憐人。二哥有雙漂亮的耳朵,卻遲早會全聾。她有一張長大後令人失魂的桃花臉,卻遭人指點。
他的醜臉……何足掛齒?他會讓人笑的,他明白,但不甘心永遠停留在這裡。也許,他是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一個人狠狠地敲醒他,等待有一個人會真心的不嫌棄他。
他與「那個人」在過去都是天之驕子,因為自認尊貴,所以驕縱過分,他倆的性子是一模一樣;但從今天起,他要拋掉過去的個性,將「那個人」的性子從他體內連根撥起。
他想要新生的自己,她能做到、二哥能做到,為什麼他不行……即使,他一輩子都是這張可怕又可笑的臉……不由自主地抱緊懷裡的「小鑰匙」,他低聲問道:「你會陪著我吧?一直一直?」
「嗯,八爺,我當然會陪著你,一直一直。」她點頭,笑道。
※※※
五年後──
「練央、練央!」
「八爺,要不要我上其它樓去找?」
十五歲的少年沉吟了會,搖頭說道:「不必,你在庭外等我,沒有我叫你,不要進來。」
「是。」大武恭敬地垂眸。
少年走進院裡,放眼所及是滿滿桃樹,他環視一周,喊道:「練央,出來。」桃花灼灼。輕風一吹,抖落片片桃花香氣,出於本能的,他走向其中一棵桃樹,果不其然,桃樹後頭藏著一個少女。少女的側面如桃花,在短短的幾年已是驚人的貌美,偶爾與她在多兒園外散步,總會注意到有男子在偷窺。
明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遂」,好幾名務實的青年已在打聽她的出身與閨名,他卻當作不知,也不曾告訴過她,將一切煩事交給四哥去。
「提醒我,以後別讓你再穿這顏色的衣裳,混在桃花裡,我幾乎也要以為你是桃花精了。」
她轉過臉,略微驚訝地,隨即淺笑。「我還以為你休息了呢。」
「你出來。」他不愛站在桃花樹下。
「不想。」
這些年來,脾氣已經被她磨得極好了。她不出來,他可以將就,一步跨進桃花樹下的範圍。「如果你想哭,沒人會瞧見的。」
「我一點兒也不想哭。」她說話是帶笑,童音依舊,怕要跟她一輩子了。
如果說這些年來在多兒園的相依為命沒有讓他瞭解她的性子,他還真是白活了。不掉淚,不代表她不難過,她喜歡向前看,將不愉快的回憶拋諸腦後,所以她常笑。
「不要太快遺忘過去,偶爾你可以為它痛哭一番,沒人會笑你的。」他柔聲說道。
他們剛從距離此地一天行程的小村鎮回來。他難得出遠門,是為了帶她見她的爹娘。這兩年來,陸陸續續依著當年她透露的訊息,瞞著大哥終於找著她的家人。帶她去,並不是要將她還給她的家人,而是血緣難離棄,尤其瞧她時常背對著他,瞧那件已穿不下的藍色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