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央,別胡鬧……快把衣服穿了,會著涼的!」
「著涼啊……我不怕,晚上有你的體溫相伴。」銀鈴笑聲在他面前響著,騷擾他所有敏感的知覺。「你一向嚴守男女之防的,如果因為慌張而需要溫暖的軀體,那麼過了這些天,你冷靜了,應該明白男女共睡一床的下場。」
「我會負責,我要負責。」他柔聲說道。
她哼一聲,對他的答案尚不滿意,遂說道:「你把眼睛張開,不然我就取了你的面具。」他的心臟又跳了一下,默不作聲。要她親自拿下他的面具,再次一睹他的真顏,一直他誘她做的,現在聽見她要拿下,他反而緊張起來。
冰涼的細指輕觸到他的臉龐邊緣,彷彿知道他給了她自由選擇的權利,他的面具緩緩地被卸下了。靜默在彼此之間流動,蠟燭發出「啪啪」地燃燒聲。他渾身緊繃,幾乎難以抑止自己的恐懼,想要張開眼,卻不敢,不敢張開眼又想得知她的反應。
他的臉啊,從他們分離之後,她就沒有再瞧過了。時間會讓人不知不覺遺忘一些東西,而她也有可能遺忘他的臉有多麼可怕。他想要愛她,但必須先讓她再一次地看他的臉。
嘴唇涼涼的,像被什麼東西輕觸,有他這幾日聞慣的桃花味兒……他驚詫地張開眼,瞧見她正閉眸親吻他的唇。他直覺要退開,見她唇畔含笑,心裡激動難喻,等到發覺時,他已經狠狠地抱住她。她的身子好單薄,卻是他想要抱住一生一世的唯一嬌軀。
「你唬我!」他低啞道,看見她穿著薄薄的罩衣。
「我唬你什麼?」她無辜地眨眼,笑道:「你的眼睛能瞧見什麼了嗎?」
「你……」原來她早就知道他沒有失明了,枉他方纔還在天人交戰,差點不顧一切吃掉她。「你是怎麼發現的?」
「因為你時時刻刻都注意我,如果我不分點心神在你身上,那不是很不公平嗎?」她斂起笑,細細觀看他的醜顏。
喉口在滾動,半晌才低問:「我很醜嗎?」
「是很醜。」她承諾,也不諱言十五歲之前因為天地裡只有他,所以已經不懂什麼叫美、什麼又是醜,只知聶淵玄就是聶淵玄,這張臉不管怎麼變,都還是擁有聶淵玄的本質;後來的十年裡因為拾兒講究美感,多少被他影響,懂得欣賞美之物、懂得什麼叫美醜之分。他的臉確實很醜,丑到會讓小孩作惡夢,但正因這張臉皮是聶淵玄的,所以她從來沒有介意過。
她露笑,輕輕撫過他的疤痕,道:「你還真是一點兒也沒變。」
她沒有露出驚嚇的表情,他就該感激萬分了。「如果你想要,我願請六哥治我的臉……」
「為什麼我想要,你才要治?你不說過,因為那場大火讓你的臉變成這般,所以你走上了這條路子,這是你的選擇,你從不後悔,所以你不打算恢復原貌,不是嗎?」她停了一聲,抱住他的腰。「我不為你作任何決定,我只要你明白,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麼,我都不會有異議。」
「即使……我永遠都是這副德性?」
她看著他穿著白衫,外頭罩著黑袍,長髮微些凌亂地束在身後,露出來的一雙手掌是銅色的,是吃過苦的,身子也不若文人來得瘦弱。
「……」
「你說什麼?」她的話含糊不清。
「沒。」她笑道,彆扭著不願告訴他,其實她很喜歡他全身上下,包括容顏。
「我……我……」話梗在喉口裡,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連燒疤也紅通一遍,他抱緊她,將她的臉塞進自己的懷裡,不讓她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他會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真孬,平日對上百學生可以侃侃而談,對她卻是吐不出一句象牙話來。
「練央……不……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他極為含蓄道。
「我可不知你在說什麼呢。」
「練央,你懂的!難道真要我……我說出口嗎?」
「你不說,我永遠也不知道。」她柔聲道。
聶淵玄不由得加重力道,緊張說道:「任何人都可以瞧著我的醜臉,因為我已經習慣,也不以為意。只有你,我是百般不願讓你瞧見我受傷的臉,即使因為這張臉,讓你我有相遇的機會,我也不願讓你露出嫌惡之情。」不願讓聶六治他的臉,這也是原因之一。
當年若不是這張臉,大哥不會遠地買她回來,不會有相遇的機會、不會有讓他動心、不會讓他走出新路子來。如果他依舊是當年放縱的天之驕子,也許現在他與聶九在南京早已鬧出許多大事,而禍及聶家老小。
親爹已經仙逝多年,他不願多說什麼,但也知道當年親爹的教育方法徹底有錯,才會養出無法無天的雙胞胎。幸而命運輪轉,讓他失了臉皮,換來新生的機會。要丑,就讓他醜下去吧,她不害怕不嫌棄,他還有什麼奢求的呢?全天下只有她一個人可以嫌棄他不配,其他的人全滾一邊去吧。
沒有分離,不知相思苦,如果因為旁人的閒言而放棄她,他會失去這最後的機會。
「你說過你喜歡我,是我錯過機會。機會不再,只好我來製造,所以請兄弟們幫忙……我裝失明,是為了重新向你表達我的心意,我用盡我的年俸,買下這座小莊園,盡力回到當年的模樣,可惜桃花春天才開……」
「你傷透了我的心,倘若我不依,你又能奈我何?」她的話從他懷裡含糊地傳出。
他一聽她有拒絕之意,咬牙說道:「你不依也不行了!」
「難道你想對我使用暴力?」她差點失笑,連忙咬住他的手臂忍笑。
他似不覺疼痛,低沉說道:「你不依,你的清白也早就被我毀了。原想當作一生的秘密,免壞你的名節,但現在……你自幼與我其睡一床也就罷了,你裸身相對,赤裸的身子已被我悉數看光,你……你的……你的胸,胸前有一顆小紅痣,有點兒三角狀……」
她猛然抬起臉瞪著他,白皙的臉蛋飄上秋霞。「你偷窺?」什麼時候偷窺的?竟然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大膽,她還頁當他是八股書獃子。
「我沒有!」他的耳根也紅了,想要搖手否認,又怕她從懷裡溜走,只得忙道:「不能算偷窺,我是正大光明地看……」
「正大光明?胡扯,我一點印象也沒。」
「練央……我從小到大,失明全是造假。」
她聞言先是一愕,不明白他為何突出此言,後來想起他小時候確實曾有過一段失明的日子……
「啊啊!」她驚叫出聲,想起好幾次她貪懶,直接在他屋內換衣服。
他都在場,只是當他失明,就算他瞪著她看,她也以為他是努力在屋內想看清楚……是假的,她連眨了好幾次眼。
這麼說來,他親她、看她、與她共睡一床,在那麼小的年紀裡,就已經將她可憐委屈倒楣的清白毀得一乾二淨了,而他還很瀟灑地一走了之?
「原諒我,練央!我……我愛你、我愛你,是我的錯,不該因為自卑自憐而遺棄你!」他全身是汗,這一番告白幾乎用盡了他一生所有的大膽。
她微微蹙起眉,微惱道:「你愛我,說得好容易。萬一有一天,你又突然不見了呢?」
「我再也不會。」
「我不信你啊。鐵練的鑰匙在哪兒?」她向他伸出手。
他緊緊握住。「練央……」她微將臉撇開,說道:「我要鑰匙!」
難道他終究蠃不了她冷卻的心嗎?僵持了一會兒,他從他的被下取出一把小鑰匙。
「就是這一隻累得咱們好幾天困在一塊?」
「練央,我……」
她又打斷他,似笑非笑道:「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你說的可是真的?」
他苦笑。「我只對一個女人示愛過,她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是老了點,但無妨,我喜歡就好。」
她的唇畔好笑揚起,推開房門,將鑰匙丟個老遠,聶淵玄見狀大驚。「練央,鑰匙只有一把……」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自言自語道,聲量卻足以讓他聽見。「瞧見你躺在棺木裡,我一直在想,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不管你作何決定,都不會放開你,明明知你有幾分喜歡我的,只是礙於你的臉,一直在推拒……」她皺著臉,很賴皮地笑了。
這種笑,真是讓他毛骨悚然啊。
「十年來,我一直在等你,我在做一個能夠配得上你的女子。這十年的光陰沒有白白浪費,因為我也在成長,現在,我要索求的不止是你的愛,還要有相等的對待。」她走近他。
聶淵玄知自己吃盡她的便宜,又曾棄她於不顧,就算她要欺他,也……由得她了。
「我想在這裡等著明年桃花開,」她賴皮地笑道:「你當然可以走,我不強留,你若留下,莊園裡不准請僕役,由你親自養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