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天運聳了聳肩,含笑陪著她逛了一回,便由他人陪侍著她,他則在祠外陷入沈思。他不必時刻陪在無鹽身畔,因為燕奔隨侍在旁。
祠外或有攤販或有店面,直至夕陽西下時,才見無鹽依依不捨踏出武氏祠,她的臉蛋因興奮而潮紅。同鍾憐說話時比手畫腳,聲若銀鈴。
忽然發現她挺少笑出聲,多數時刻是如大家閨秀的笑容,唯有在交歡之時,她露出了像此刻的神情。
小喜子發覺皇上爺在笑,笑意有些含柔,循著目光望去,是無鹽在笑。小喜瞧瞧她,再瞧瞧皇上爺,這才領悟皇上爺是因無鹽在笑而露出笑意。
陷了,陷了,皇上爺這回是當真失足深陷了。
小喜子回首細瞧著無鹽,忽然冒出一句:「其實,無鹽姑娘挺……好看的。」奇了,今兒個她笑起來的樣子是特別好看。
「啊──」他再輕嚷,因為瞧見她臨時轉了個彎,往旁的一間稍大店舖走進。從這角度看得很清楚,賣的是書集版畫。他瞧見無鹽進了店正細品各家版畫。而後。她的嘴掀了掀,像隨意問了些問題,夥計像明白她是識貨人,忽然進了屋子,再出來時,身後跟著一名年輕男子。
男子長相細皮白肉又斯文。中等身材,但相貌也算堂堂,起先他不知說了些什麼,無鹽抬首答了幾句。沒一會兒功夫那男子驚詫的笑了,無鹽亦笑,開始了熱絡的交談,小喜子的眼珠子轉了轉,悄悄移至跟前的皇上爺。
果然!皇上爺的笑容已不復見。
皇上爺的女人耶!跟別的男人走這麼近!瞧,還愈貼愈近,二個頭都快撞在一起了。
「爺……」正欲請命要喚回無鹽,忽見皇上爺從他面前疾步走過。他雖駭了一跳,也習以為常了,忙跟著上前……
「你還從長安而來,既然看了武氏祠的畫像石,必定要上兩城山去瞧瞧。那兒的畫像石主題鮮明,不若時下的雕刻??毛皮而失全貌,全屬驚人的上等傑作。」
無鹽興奮微笑。「事實上,我是打算要去的。」略帶沙嗄的聲音飄近了龍天運的耳邊,他皺起眉。無鹽的嗓子比一般女子要為低柔,但在撩起她的情慾時,她的聲音方有獨特的沙啞嗓音。
「如果小姐不嫌棄,在下願盡地主之誼。美酒易覓,知音難尋,我這雕版小師好不容易遇上像小姐這樣通曉版畫的知音,要是放過,就太對不起自己了。」他像在打笑語,緩步而來的龍天運面色更沉了。
無鹽紅了臉,顯然被他的恭維打動了。「不瞞你說,我也是雕版師傅。」
他詫然,過了會才大喜。「小姐是雕版師傅?莫怪言談之中,對版畫如此高見。你從長安來……等等,在下拿樣寶貝給小姐瞧。」匆匆進了屋。
未久,他捧著一本書冊出來,不厚,約莫有六十幾頁而已,頁中是雕版印刷下的山水晝,每幅畫左下方有個馮印。
「小姐從長安而來,必定曾聽過馮十二的名號。去年,她將單幅版畫集成一冊,雖然只有六十幾頁,每一張卻是天劃神鏤之作。版商只出一千本,從此絕版,我還是托了長安朋友花了雙倍的價碼才弄回來的。」
無鹽的臉更紅了。「事實上,我……」
「她雖是女性,在版畫上的成就遠勝於他人。」他歎息:「可惜未能一睹其人,好讓我能有所討教一番。」
「事實上……」她清了清喉嚨,完全忽視了龍天運早在她身後。她直視那相貌堂堂的雕版師傅,顯得有些羞澀的開口道:
「我就是馮十二。」
* * *
「胡伯敏,祖籍山東,世代皆是雕版師傅兼之版商,到了胡伯敏這代,鑽研版畫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但至今尚無立派,如果爺要問我,我會說他跟無鹽姑娘是臭味相投……呃,是有共同的嗜好。」小喜子從不知他會從高高在上的太監身價跌到街頭包打聽。唉!
「哦?」別業裡,龍大運斜睨著小喜子。「給你半天時間,你就打聽到這些?」
「爺的吩咐,奴才就算跑斷腿也會達成。可無鹽姑娘是從長安來的,我打聽了幾戶山東雕版師傅,只知馮十二是長安人,雕版技術難有匹敵之輩,除此外馮十二在長安以外是謎一樣的雕版傳奇人物。」小喜子歎息,奉上一冊版畫集。
「雕版師傅多是刻印佛畫、插圖或是文字。沒有一定功力難以雕版單幅作品,更遑論是集結成書,讓版商心甘情願的發行了。去年她首次發行版畫集,僅印刷千本,搶購一空是因為她幾乎算是當代雕版大師,尤其木刻版畫在印刷後銷毀,以杜絕仿造,爺,奴才是真的差點跑斷了腿,耍嘴皮子耍得都起泡了,城頭周老爺才肯用十倍價碼賣給您。」小喜子抱怨道。
龍天運心不在焉地聆聽,翻閱畫冊,圖是黑白,卻是栩栩如生,相當具有木趣刀味,他知道她是版畫迷,卻不知她的功力足響中原各地。
「還不止於此呢!在山東以仿她的刻法為流行,不少小伙子打算遠赴長安,加入馮派。」派是要有一定聲望才能成立,而聲望則由實力造就。小喜子不得不折服。以一個貌不出色的女子而言,她的確是……出人意表。
「爺……」小喜子低語道:「奴才斗膽,有話要說……」
「那你就鬥著你的膽子說吧。」
「方纔奴才回府,瞧見無鹽姑娘跟那姓胡的在前廳聊天……」
「朕知道。」龍天運隨意擺了擺手。「你要朕像個妒忌的男人驅走他嗎?你認為朕像這種人?」
不像嗎?小喜子差點衝口而出。
若要說昨日在武氏祠誰玩得最為愉快,那非馮無鹽莫屬,甚至她在那姓胡的討住址時,毫不猶豫的說出了龍府別業的地點。
僅隔三日,姓胡的傢伙帶著自個兒的版畫作品登門拜訪,他不懂皇上爺何以任他們聊天,但如果要他說,那姓胡的顯然是相當可怕的敵手
是情敵!絕對是情敵!沒見過無鹽姑娘笑得這般見腆及開心,真的。是誰曾這麼說來著了──佔有一個女人的身子不見得得到她的心。尤其她的初夜不是心甘情願的獻給喜歡的男兒郎……
龍天運瞧出了他的心思,微笑道:
「你當真以為朕的心胸狹隘,連個朋友也不願她交?無鹽並非養在深閨的女子,她懂版畫,也懂生財之道,她同朕提起投資,只為生計,並不像她對版畫那般狂熱,難得結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就任她去交吧。」
皇上爺……心胸好生的廣大啊,但──
小喜子清清喉頭。「皇上爺……有件事不知該不該提……」
「有話直說,朕何時要你當起啞巴來?」
「方纔……奴才瞧見他們在前廳聊天……當然啦,憐姑娘跟李勇也在場,不過奴才來找皇上爺的時候……瞧見無鹽姑娘同那姓胡的往……往……西廂院而去……」話尚未提完,便駭了一跳,目睹皇上爺面容變色之快。
「皇上爺切勿動怒,憐姑娘必定在場,不會任由他們孤男寡女獨處一房……」話是愈描愈黑,只見皇上爺忽然起身。
「小喜子。」
「奴才在。」他就說嘛,心胸再廣大的男人怎能容許自個兒的女人與情敵共處一室。皇上爺變臉是應該,要沒反應那才有鬼。
「朕是主子,既有客來訪,就去寒暄幾句吧。」俊雅的面容懶洋洋地,卻抹股陰沉,若真要小喜子分類的話,他會說皇上爺的這股陰沉是妒忌。
而迷戀之中加點妒忌的酵素,那便是傾心付愛的徵兆。
皇上爺……離愛不遠了……
第七章
天機不可窺尚有餘改,窺之則命定。得之我幸,不得之我命,何必預知,預知何用?
──諸葛靖雲於金壁龍運圖史尾記絕筆
原本從船上搬下的雕印工具暫置於內院,後來打龍天運發現她有半夜偶雕的習慣,便差人將之移到了西廂院。
左邊是無鹽與龍天運共枕而眠的主房,雕印工具移至右邊的房間,監於春末夏初之際夜多陰涼,便在二間房的中央開了一道門。
走進西廂院裡,忽聞銀鈴輕笑。
龍天運擺了擺手,示意李勇不必說話。
「……我同印刷師傅溝通三日,印出來的畫盡失原味。」屋內是胡伯敏自嘲的抱怨。「想我這雕版師傅唯一引以自豪的便是能晝能刻,不必同畫師合作,雕出來的東西自然忠實原畫,卻在印刷上頭失了真。」
「能自畫自刻的雕版師傅已不多見,胡公子在此已勝人一籌。」無鹽安慰道。
「這倒是……馮小姐,這木板是你要雕刻的?」他忽然間。
裡頭沒了聲音半晌,再傳出來是無鹽嬌澀的聲音。「是啊,我想雕人。」
胡伯敏駭了一跳。「在下見過小姐的雕版佛畫、山水畫,春夏秋冬圖,除幾頁以人物為輔的插頁外。從未聽過馮十二擅長雕刻人物。」尤其這木板纖維紋路明顯可見。她怎會用這等木板來雕?他的眼瞟到了屋內擱至的顏料桶子,再移至無鹽工作桌上的四分五裂的木刻版畫,奇道:「馮小姐將這雕刻板子分割,是長安流行的列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