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我只要求你出席,至於你身上的溫度是否會把人凍傷,那就不關我的事了。」他說。
華寧寧頭一偏,又看向窗外,沉靜的神情一如水晶雕像,神秘而炫目。
「我介紹個朋友讓你認識。也許你們前天曾碰過面。」辜方文朝門口一位西裝筆挺的男人揮手打招呼。
「很抱歉,我有些不舒服,先走一步。」華寧寧站起身。
她不想和不相干的人進行無意義的寒暄。
可惜,她離開的動作不夠迅捷,她推開座椅時,正好與來人對上照面。
海盜!她停止所有動作。
「龔允中,這是華寧寧。」辜方文站起身,他並不高的身量正巧烘托出龔允中的修長。
「華小姐,你好。」龔允中客套地伸出手,儒雅的眉眼間有一絲打量。好眼熟的臉孔!
華寧寧將手放到他掌中數秒,隨即抽回了手。她安慰自己──他不是海盜。
龔允中只是個和海盜體型相仿的男人而已。她迎上他溫文的眼,再次斥責自己的心慌意亂。
前日那麼深的夜,她卻能輕易地從海盜眼中看見玩世不恭;而眼前龔允中正派的專業形象根本和那個男人迥異非常。
「華小姐本人比文化會刊上的照片還高雅。」龔允中乍然想起一篇報導。怪不得他覺得她的臉似曾相識,他在雜誌上看過她跳舞的劇照。
美麗的女人總讓人印象深刻。
「謝謝。」華寧寧輕抿了下嘴角。原來這麼多人看那本文化會刊。
「第一次參加『面具之舞』有沒有什麼建議給我?」辜方文轉向龔允中問道:「發了一年的帖,你前天才願意大駕光臨,真是讓人意外。」
「剛結束一件官司,所以有空過去見識一下。氣氛餐點都讓人讚賞,一群人戴著面具穿梭,這個主意也滿有意思的。在不知道誰是誰的情況下,聊起話來比較沒負擔。」龔允中始終以一種不疾不徐的口吻敘述著,平穩的聲調讓人聽來十分舒適。
「找到你的另一半了嗎?」
「沒那麼幸運。」龔允中看著辜方文乾淨的臉孔。這人和關正傑真是一明一暗的組合嗎?
「失禮了,我先走了。」華寧寧開口的同時,腳步已向前跨了一步。
何必無趣地站在這裡。
龔允中回過頭,「再見」兩字卻卡在喉中。原來他覺得華寧寧眼熟不是由於看了雜誌,而是因為──
華寧寧像伊稜!
他打量著她側臉的輪廓──小巧挺直的鼻樑、秀麗細緻的柳眉及美麗的尖巧下顎。華寧寧像伊稜?五成的相像度。
他盯著華寧寧的背影沉思著。
「龔律師,你怎麼那樣盯著人?你和華寧寧不是素不相識嗎?」辜方文打破沈靜。
「沒錯,我們是不認識。只是,她讓我想起一位朋友。」龔允中的笑有些勉強。
辜方文注視著龔允中眼中一閃而逝的落寞。有傷心往事的男人大多,這種會為情傷神的男人,該是溫柔的吧?至少,至少龔允中看起來有顆心,不像那個人啊……
龔允中喝完手中的威士忌,透過面具尋找著他的目標──嚴少強,
也許他只要先找到華寧寧,就會找到嚴少強了。他倚著吧檯玩笑式地想著。
嚴少強喜歡長髮女子早已不是什麼新聞了。這位自認為有文化素養的大少爺,喜歡附庸風雅地舉辦一些藝文活動。嚴少強的氣質提升了多少尚待評斷,不過,嚴氏公司的收支不平衡卻是鐵的事實,
辜方文邀請華寧寧,是為投嚴少強所好?
或許不只嚴少強,華寧寧那種冰山美人的神態,會引起多數男人的狩獵天性。
「先生,需要再來一杯嗎?」酒保親切地問。
「麻煩你,」遞過空杯,接下他今晚的第三杯酒,他懷疑自己想把自己灌醉。
唯有喝醉,才能解釋一些不合理現象。
一連幾天來到「面具之舞」,他沒有為盧凱立探得什麼消息,卻差點把自己弄成精神崩潰。早晨醒來,任憑他用了多大力氣回想,總有些記憶是怕回想不起來的。
昨夜他的襯衫有女人的香水味,然而他不記得曾經擁過哪個女子入懷。
龔允中又喝了一口酒,酒精的熱氣讓他扯開了襯衫的鈕扣。
「嗨,還記得我嗎?」嬌滴滴的女聲偎近了他。
「你是哪位?」龔允中盯著女人塗成朱紅的薄唇,她的唇型像伊稜。
他狠狠地甩了下頭,不明白為什麼近日碰見的女子都會讓他想到伊稜。
「昨天在涼亭的事,你這麼快就忘了嗎?」女人依戀的手指劃過他的頸,甜膩的花香味隨之沾上龔允中的衣袖。
「昨晚──我們──」龔允中僵直身體!這種味道就是他襯衫上的香味!
他到底做了什麼?
「你今天載了半罩的面具,還穿得這麼規矩,我差點認不出來。要不是──」女人笑得嫵媚。他解開衣扣時,她才敢確認,因為全場只有他敢做這種不羈的打扮。「要不是記憶猶新,我還不敢確定就是你呢。你今天看起來好乖乖牌喔。」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他不相信自己會不記得曾經共度一宿的女人。他更不認為自己會隨便與人發生一夜情。
那股香味一定是他不小心沾上的。
「可是你和他──」女人眨眨眼,顯然有些迷惑。體格很像啊!雖然昨晚那人的說話聲音比較低沉。
「我想這其中真的有些誤會。」收拾了心頭的慌,龔允中再度掛出平素安撫人心的笑容。
「是……嗎?」她懷疑地說。也許只是很像吧?眼前這個男人少了份邪氣,多了份溫柔的居家特質。昨夜的那人不會這麼禮貌……。女子打了個興奮的哆嗦,那人的壞是種會讓人上癮的毒啊!
「我弄錯了。」女人做出決定,迅速離開,去尋找她的壞情人。
龔允中將酒一飲而盡,入口的辛辣沖淡了幾分不安。他伸手揉著脹痛的兩鬢,試著呼吸一口夜裡的清冷。
正打算納入足夠的空氣時,他的目光卻掃射到右前方一個纖纖人影。
華寧寧。
見鬼!他在心裡詛咒了聲,就著吧檯的旋轉高腳椅轉了個方向,背對著她。
難道他的潛意識裡深愛著伊稜?否則他何必努力地在每個女人身上尋找她的影子?
劇烈的頭疼讓他丟開了形象,他俯身趴在吧檯上的桌面。
他身後的華寧寧正踩著不疾不徐的腳步穿越供應餐點的長桌。步伐縱然優雅,不過下顎的線條卻已然從漠然轉成冰凍。
別來理我!是她黑衣長衫下散發的訊息。華寧寧以冰冷的指尖碰觸著微微抽疼的前額。髮髻盤得太緊了,頭皮僵得非常不舒服。
她愛長髮垂下的自然輕便,卻討厭那些戀發癖男子的追逐,所以她的頭髮只有在她獨自一人時才能和她的肩膀親密依偎。
她該剪掉這頭長髮的,太長的發是舞者的負擔。但,始終動不了手,從她十歲父母雙亡被送到育幼院後,她的長髮就一直跟著她。
頭髮是她最親近的東西。
華寧寧快步走過一個一臉急欲與她交談的男子。如果不是辜方文,她不必在這裡像個待價而沽的女人。
經過吧檯,一個趴在桌面的背影讓她放慢了腳步。
是龔允中吧?她注意到方才當她向這裡走來時,他蓄意別過了身子,避免與她打照面。
他看起來有些痛苦,那他幹麼來參加這種無意義的社交應酬?
華寧寧在他身後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為什麼有些在意他?因為他曾讓地想起那個海盜嗎?
龔允中的背影才動了下,她立刻轉身離開。
她站在這裡做什麼?找男人搭訕嗎?
腳跟轉了個方向,走入微暗的小徑;她想躲到湖邊,就當是無聲反抗辜方文好了。
她在心中冷笑自己的怯懦。別人說什麼她清靈不解世事,殊不知她只是一直消極地活在世界上。就連一個月前,她唯一的朋友羅莎因過度使用毒品而死於舞蹈練習室時,她也只是整整兩天不發一語地坐在羅莎常坐的那張椅子上,沒有去安慰羅莎的家人、沒有協助警方回想羅莎可能在何時何處取得毒品。
她就是這樣消極的活著。生來是一個人,也該一個人走完人生。舞蹈是她的全部,除了舞蹈,她什麼都不需要。
然而心裡為什麼總覺得不舒坦?自從羅莎走後,心就彷若懸空了一樣──
華寧寧緩緩地走至湖邊:她彎身鑽入一處與人一般高的樹叢之後,確定四周無任何窺伺的人影後,將高跟鞋丟棄在草皮上。
她想跳舞,為逝去的羅莎而舞。
便在胸口的那種窒息感是愧疚吧?如果她對羅莎多關心、多付出一些,羅莎也許就不會被毒品所書。
手臂微舉,她的腳尖已讓身軀旋轉了好幾圈。未穿舞鞋的腳趾劇烈地疼痛著,她卻歡迎這種錐心的痛苦。沒有任何章法,她不斷地用腳尖持續旋轉著,不在乎手與腳的角度是否美妙,她自虐一樣地壓迫自己的雙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