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希一掀開被單,使勁地捶向床墊。「該死的女人!」
如果不是她畫了那樣的一張畫像、如果不是她的畫強迫他正視了子謙的孤獨,他怎麼會作那樣一個夢。
伸手捏揉著頸部的僵硬,他呼吐著胸臆間因極度焦慮而起的不適。側過頭望了望時鐘——六點,對一個凌晨兩點才上床的人來說,此時還是正好眠的時候,而他卻坐在這,再也無法放鬆。過分真實的夢境讓人恍惚。
他承認他疏忽了那孩子。孩子將近八歲了,卻仍在大班,就是因為過分自閉內向,所以家人不敢過早將他送入小學的環境之中。他該多關心子謙一些的,但......那酷似沈韻竹臉龐的孩子,仿若是將他的錯誤重複倒帶似地放映於眼前。對那個女人的不滿與恨意,讓他無法忍受看到那孩子。
前日開始接送孩子上下學,只是自己父親為了拉攏他和子謙而強迫他進行的一項舉動——沒有特意的關心、沒有身為一個父親該有的慈愛,即使對於那孩子期待的眼光曾有過心疼,卻也硬是狠下心來,不讓自己心軟。孩子簡直是那個女人的翻版,他何必對她留下的任何「東西」有些許關愛之情。
起身進入浴室,潑了自己一臉的冰涼,讓自己清醒。
拭去臉頰上的水珠,他望著鏡中的那個人——剛毅而顯嚴肅的眉,銳利深邃的眼,氣勢是嚇人的,模樣是堅決的,然而臉上的線條卻是苦惱的。
女人!他低聲咀咒了聲。
一向自為情感分明的人,對於喜與惡的表達也是分明的。律師的職業,沒讓固執的他圓融幾分,只是讓他在生活之中又多了幾分對人性的不信任。不熟識的人面前,他不願多言,然而對於家人他又常是過度關心一因為他們是他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沈韻竹有了外遇時,那種被背叛的感覺才會那麼痛徹心扉、刻骨銘心,他再無法輕易地相信別人。
走出浴室,隨意套上件衣服,再也無睡意的他,架上眼鏡,打開門走出自己的房間,跨下樓梯。
苦澀中帶著醇香的咖啡氣味飄散在空氣中。
有人起床了。
龔希一有些驚訝地踏下最後一個階梯,走向廚房。
「怎麼這麼早就醒來了?」龔希一推開玻璃門望著向來笑意可掬的二弟——龔允中苦澀地坐在桌邊。一杯三分滿的咖啡杯,加上一菸灰缸的燃盡菸蒂,等於一個苦惱的男人。
「睡不著。」龔允中揉了揉眉心中的疲憊,向後靠在椅背上。「你呢?」
「跟你一樣,睡不著。」替自己倒了杯咖啡,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你又去看伊稜了?」
龔允中身子微乎其微地騰動了一下,斯文的臉龐寫著沉重。「這麼明顯嗎?」
「沒錯。每看她一次,你就會開始失眠、開始自責——就像現在這副模樣。」龔希一認真、嚴肅地告訴他:「她的精神脆弱,不是由於你的緣故,是由於那個拋棄她的王八蛋——洪迅。如果真的想贖什麼莫名的罪,就把洪迅當商業間諜一事嚴嚴肅肅的辦個徹底。你到底要背負這罪惡感多久?」
「我當然會辦他。」他的眼光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恐怖。「但是對她的內疚卻不會那麼容易消失......如果能把我是她未婚夫的事實抹去,如果能把我知道她愛上別人時的不在乎傷害除去,或許我可以丟掉這些包袱吧。兩年了,她的情況卻依然沒有好轉。」
而該死的我,在看到她的臉孔時,腦裡想到的卻是另一個讓他瘋狂的長髮女子——這才是他深層內疚的真正原因啊!龔允中垂下眼,摸著杯沿,所有笑意在一瞬間消失無影。兩年了,她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飛舞著她的舞步呢?
龔希一靜默,只是伸出手拍了拍這個一向把笑容當成保護色彩、甚少言及情感的兄弟。「伊稜原本就脆弱,今天就算你原諒了她、守護著她,她最在乎的卻還是那個拋棄她的人。只要那個人不能守護她一輩子,那麼她隨時都可能糯神衰竭。你做的已經夠多了,別給自己大多的壓力。」
龔允中扯了扯嘴角,拿起杯子將剩餘的咖啡一口飲盡。「不談這個了。」
「閃躲無法解決問題。」
「那你何必對子謙視若無睹?」雙允中話鋒一轉,正視龔希一的眼,口氣凝重。
「只為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就犧牲了一個孩子的幸福?大哥,我不懂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你對外人的冷漠,但是對於自己家人,你一向比誰都來得關心。」
「就是因為付出太多,所以更無法忍受被欺瞞的感受。」龔希一沉下了臉,闋黑的眼眸在鏡面下閃過一層怒戾之氣。
「孩子終究是無辜的,對不起你的並不是他,一個八歲的孩子不需要承擔母親的過錯。」
「他可以不需要承擔。」龔希一冰霜般冷酷地吐出話。「我不在乎他離開我沒有人要求姓龔的人就一定得待在龔家。」
「老天爺。」龔允中不可思議地瞪著眼前跟自己相處了數十年的大哥。「恨有這麼深嗎?子謙是你的孩子啊。」
「住口!」
龔希一突然出聲的高昂音量震驚了彼此。室內只剩下冷淡的回音與逐漸亮起的晨光,偶爾響起的清脆鳥鳴,更顯得餐廳內兩人對峙之間的沉默無語。
「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龔家大老——龔啟允的聲音在此時劃被了空氣中的寧靜。
屋內的兩人在聽到父親大聲的喊話後,腦中還未開始揣測,身體卻己即刻快速地往聲音傳來的地方——門口走去。六點多的時刻,正是父親結束運動的時間。而現今的治安狀況,加上父親驚詫的高音聲調,著實讓他們有些心驚。
律師難免樹敵。
但,才拉開大門,他們就猛然打住急衝向前的腳步。隔著庭院的草皮及雕花的鐵門,身穿運動服的龔啟允正站在一名跪倒在地、不住叩首跪拜的中年婦人身旁。
發生了什麼事?
「你,起來說話。」龔啟允命令式地對著眼前著深藍衣褲的婦人說話。
「龔法官,求求你救救我先生!除了你們,沒有人可以幫他了!他是冤枉的啊。」
婦人落在地上的雙膝堅持黏附於地面之上,略為黝黑的臉龐上附著兩行淚水。
「百分之九十九的犯人都堅持他們是無辜的。」龔希一打開門走上前,臉上除了拒人千里的鯁直外,沒有任何的表情。
「龔律師!」一見到龔希一,那婦人整個身子往前一撲,匍匐在早晨略有霧氣的石板路上,又是一跪一磕頭。「求求你救救我先生!求求你。」
龔希一皺起眉,對於這種強迫式的求助方式感到不悅。雖則這種求情場面三番兩次在眼前上演,他仍是厭惡這種被推簇上架的感覺。
他從不否認自己是荀子學說的擁戴者——人性本惡。只是他亦如同千千萬萬人一樣,用了後天的禮教來修飾他的先天惡性;也因此,在這種睡眠不足又心情極糟的情況下,即使他百般想口出惡言,但說出口的話還是得有些保留。
「你起來,否則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聽。」
「是是!」婦人急忙忙地站起身,跪立過久的雙腿卻因發麻而有些搖晃。
「他犯了什麼案子?」龔希一抿著薄唇,冷冷地吐出話來。
「他被......指控......強暴。」婦人紅著眠,哽咽著聲音:「我先生是......開計程車的。那天晚上他回家吃飯,把車子停在路邊,吃飽後,發現車子停放的位置被換過了,沒有去報警,因為想說車子自動回來了,以為運氣還算好,怎麼......知道隔天警察就來......說他強暴......」
龔希一伸出手止住她開始不成聲的談話。「他有沒有不在場證明?」
「他在家吃飯啊!他有沒有離開,我最清楚了!」
「親人的證詞可以不被採信。沒有其他鄰居看見嗎?」龔希一嚴厲的眼炯炯地注視著眼前的婦人。透過一個人的眼睛,可以看出許多事。
「沒有,我們那種地方,沒有人會去管別人。」她有些絕望地沙啞了聲音。
「警方難道沒有從被害人的身上採集精液做化驗?」
「那個女孩子沒有被強暴成功,所以沒有辦法......」婦人拚命搖頭,拚命流淚。
「她是指認計程車車牌,還是你先生?」龔希一交叉了雙臂在胸前,觀察著婦人。
目前為止,這女人的眼中,只有因丈夫受冤屈的痛苦,倒沒有什麼虛偽的多餘濫情。
「她說......她......化成灰都認......得我先生......」婦人泣不成聲地抽噎著,絕望是她此時的寫照。
「你是那位王小明的太太嗎?」龔允中開口問道,想起昨晚的夜間新聞——一則計程車司機強暴未遂的報導。在目前混亂的社會中,這種層出不窮的案件絕對構不成令人印象深刻的條件。他會記得,完全是因為那個司機有著一個國小課本、習作中常出現的例句名字——王小明。